那是封長念入門後一年的事兒了。
這一年來,少年與同門迅速熟識,同大師兄切磋武藝、二師兄下棋論道、三師兄走街串巷、小師妹聽學讀書。
但更多時候,還是靖安言同他在一塊兒,兩個人時而習劍,時而談論天下大事,時而出去打馬賞光,撫掌大笑有之,為了一個觀點争得面紅耳赤亦有之。
廖玄靜有一次路過他們屋外,看着兩個人因為五軍都督府之事而争論不休,靖安言難得收了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從來含笑的那雙眼睛裡沉甸甸的都是認真的神色。
她欣慰:“玄念何嘗不是在帶長憶的過程中長大了呢。”
的确,看着那個初初到長安萬般不自在的小少年漸漸活泛起來,文韬武略樣樣精通時,同樣也是少年人的靖安言發自内心感慨“長大了啊”。
其實封長念基礎真的很好,開蒙很早、習武也早,靖安言猜綏西侯封銘自小是把他當小将軍養的。
有一次将這種想法說給封長念聽,封長念抱着劍望着一望無際的跑馬場,沉吟了很久。
他說:“不是小将軍,是将軍。戰場上,沒有人會因為我年紀小而手下留情,若真的形勢所迫,需要少年挂帥為将,那麼敵人也不會因為我年紀小而對我網開一面。
“不說旁人,大師兄就是從少年時上戰場,有他珠玉在前,我父親對我要求也從來嚴苛,從我懂事起,兵法、謀略,都是必修課,習武那就更不用說了。”
封氏先祖跟着大魏太.祖皇帝打天下時,專攻西域一帶,将沙宛國兵匪逼退至境外,後來論功封賞,由封氏一族鎮守大魏西大門。
等到封銘這一輩,封氏旗在梁甯一呼百應,封氏将軍劍指之處就是士兵百姓心之所向,戰功赫赫。
封銘自封長念會走時起就會帶他去看演武練兵,封長念從他的臂彎上長大,再到需要高舉着手臂被父親牽着,聽看台下呼聲濤濤、喊殺陣陣,最後到與他父親并肩而立,手中持着三尺寒鋒。
“阿珩,你知道為将者意味着什麼嗎?”
出征祭酒,封氏旗在狂風之下獵獵作響,一身戎裝的封銘将軍持着手中酒碗,醇香酒液映出浩蕩天地日月。
“意味着你手下的所有人還有你身後的所有人,他們的性命、榮辱、命運,都在你的一念之間。”封銘高舉酒碗,清冽的酒液激蕩濺出一二,像是先祖的熱淚與赤血潑灑後世,“敬皇天後土,佑我大魏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意氣風發、戰功赫赫的鐵血将軍在兒子動容的注視下帶着大軍浩浩出城,封長念緩緩地、緊緊地攥起了拳,可回過神來眼前早已沒了那黃沙彌漫的邊城,他隻攥了一手鮮嫩的草葉。
懊悔地丢掉時,正對上靖安言溫和的一雙眼。
他心一抖:“怎麼了?小師叔?”
靖安言托腮望着他:“沒什麼,就覺得,侯爺真的很把你培養得很出色。”
封長念被他說得臉熱,難得聽這人正經誇兩句,結果果然沒兩句又開始跑偏:“……所以,難道是我教你的方法有問題?我感覺你在侯爺手底下挺安穩的,怎麼落到我手裡蔫壞蔫壞的。”
封長念一哽:“……什麼叫蔫壞蔫壞的?!”
“别的不說,最近你師父在玄門新種了兩顆小白菜,被長記拔了,現在還在玄門抄書呢,你倒是什麼事情都沒有。”
苑長記是封長念三師兄,生于官宦世家,他爹是工部尚書,因此自小寵得無法無天,屬于是純淘。
靖安言一雙眼看透了:“他是好奇小白菜和大白菜的區别才動的手,但慫恿人家去拔菜的是你吧。”
封長念不說話,開始揪草。
“别裝啞巴,怎麼回事兒啊,我聽你這麼講,在西域你天天跟個小大人似的,怎麼在長安性子就皮了呢?”靖安言揪他領子往後拽,“怎麼,你那點兒淘氣留着給我教呢?”
封長念一個沒穩就被人拽倒在草地上,撲騰撲騰自己爬起來:“我那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什麼呢?
封長念心有戚戚地刮了刮臉。
西域是他的家,但是是邊疆,是戰場,再加之從小在軍營中長大,幾乎沒有什麼同齡人,他爹管他又管得嚴,他的所有玩鬧之心都沒地方撒,偶爾帶着劍刨刨土坑、抓抓鳥就算是消遣了。
長安不一樣,雖然他是來這兒為質的,但不得不說魏明帝真的很會拿捏封長念的心思,好吃好喝好玩一樣不少。
玄門長字門弟子皆與他同齡,他那三師兄苑長記更是個會玩兒愛玩兒的,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不愁吃不愁穿,和封長念這種從小在邊關吃沙子長大的不一樣,他第一次帶着這個四師弟走街串巷的時候,把封長念眼睛都看花了。
從此二人走上一條玄門說相聲的不歸之路,苑長記逗哏,封長念捧哏,拉着剩下三個師兄妹捧場,最後場子沒支起來,被小師叔靖安言以練劍為名無情地摧殘了。
在這樣的環境裡,縱然封長念是自控力很好的人,也很清楚自己身上擔的責任,但久而久之,那些被壓抑久了的天性也按捺不住地冒了頭。
“那不是什麼?”靖安言威脅他,“再不說出個所以然來,你小師叔我要大義滅親了,我去告訴我師兄你師父真相,等着抄書抄通宵吧。”
“誰讓他拿我劍挖菜,墨痕劍我一天擦八遍,結果一時不察就都是泥。”封長念忿忿不平,“别的都随便,墨痕劍不行,我父親說過,習武之人當愛惜自己手中兵刃,如同身體部分之一,他——”
話未說完,靖安言伸出二指,精準勾住他的後頸,把人往自己面前一拽——
“你這麼喜歡墨痕劍?那怎麼我送你的時候你苦着一張臉,我還以為你不樂意呢。”
“我我我我……我哪有!?”封長念幾乎都能從靖安言的眼睛裡看見自己驚慌失措的神情,“那是你大晚上來敲窗,我吓着了!”
靖安言存心調笑:“小将軍也會害怕啊?我還以為你見多識廣怎麼都不怕了呢。”
“我——”
封長念終于從靖安言那雙笑眯眯的眼睛裡讀出了戲谑,那時的封長念尚不懂情愛,盡職盡責地将自己放在晚輩的位置上,一心要對長輩恭敬些,偏生這個長輩就愛逗他玩兒。
他無可奈何:“……小師叔,你就欺負我吧。”
靖安言終于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仔細想想,那個時候玄門的日子還是很歡喜的,靖安言坐在時光洪流的這一頭往回望,以為自己隻能看到一片狼藉,卻不想翻翻撿撿,那些嬉笑熱鬧仿佛近在咫尺。
都是少年人的年紀,比之大了許多的師兄姐,顯然這幫長字門師侄跟他更有的聊,他又未有官名挂身,于是天天以督促習武之名與長字門五個玩在一處,指點劍術最後也變成了嗑瓜子閑聊。
“行了走吧。”靖安言笑夠了,看着對面的少年把自己臊成了一隻蒸熟的菜包,于是主動伸出手去勾他的領子,“天快黑了,不是說今天玄靜師姐下廚嗎?她那一手好菜别浪費,我帶你去搶第一碗……”
馬蹄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這時節無圍獵無賽馬,禦馬都在馬廄裡乖乖待着,而這馬蹄聲迅疾,仿佛要将腳下大地都震碎,聽起來也不像是養尊處優的觀賞馬能跑出來的動靜。
靖安言一咕噜爬起來,隻見一抹黑色的影子快速沖他們這兒奔來,距離太遠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眼下長安已經春末,早已不會穿他身上的那襲大氅。
倒是身後封長念突然拽住了他的小臂:“小師叔,那好像是——”
是——
靖安言眸子一縮,立刻反握住封長念的胳膊。
駿馬飛馳,速度極快,離得近了靖安言才看清那馬鞍前镂金的“封”字。
西軍都督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