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老家有喜事,正巧找張兄請假,便聽得幾嘴她有求于人的事。
她想在實驗室樓後頭的空地上生火,那時過來,是想讨張兄的同意。
她雖然是個鬼靈精的女娃娃,卻在大是大非之事上很有規矩,隻等師長允許才好幹“大事”。
張兄自是當場應下。
畢竟自她出現以後,張兄的毛筆字就有了用武之地。
那些年,我時常見到張兄在櫥窗欄前裁剪紅紙,開心得緊。
或許是聽者有份,但更多的是她本性極好,尊師。
後頭幾年,我時常能分得一袋打包好的鹵味。
回到家以後,我也總能破例,飲下一杯年時托老家親戚帶來北城的竹青酒。
那鹵味莫名下酒,每每佐以,飲下竹青,便覺與少年時從父親口中偷下的,并無二緻。
99年,原則上是她最後一年本科。
彼時,她的本事其實已不拘于同期的同學,不拘于本科。
若非學校定下的死規矩,将要授予她的學位必定不止于本科。
不過那年,學校到底還是為她破了規矩。
依着她的決心,允她跨了學科,去念法醫。
我本以為這就是我們最後的交集,卻不曾料想,博士前,她又一次破了學校的規矩。
她選了獨辟蹊徑的研究方向,開創性探索臨床醫學與法醫學的交叉融合。
醫學院裡沒人能教得了她。
沒人做過相關研究,當得了她的導師。
我是唯一一個有半分交叉研究而搭上邊的人。
我被張兄又一次趕鴨子上架,成了她博士時期的導師,也成了她的學生。
03年非典爆發。
當時,全國能夠分離培養病毒的實驗室,兩隻手就數得過來。
臨危受命降至北城大學醫學院。
她報了名,我也報了名。
張兄念我次年将到退休年紀,不肯讓我去一線。
于是我隻能待在P3實驗室外,幫忙做上一些消殺工作。
非典爆發初期,外界盛傳病人緻死率極高。
臨危受命的醫學院,需要從非典病人的鼻拭子、頰拭子,還有排洩物中看看,到底這些地方有沒有病毒。
病理學和病毒學相關的博士和研究生拒絕了不少,老師也是。
我當然能理解。
畢竟,學位和職稱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
但她帶頭去了小湯山,直接去最現場采集。
P3實驗室為了保證在裡面的實驗人員不受感染,需要保持負壓環境。
将病毒壓到低處的過濾槽,過濾與吸附病毒。
正常情況下,實驗室一般是負40到60帕,但學校為了保證實驗人員的安全,将壓力調到了負200帕。
德國專家說,在P3實驗室的工作環境中,實驗人員所能夠承受的身體極限是6小時,至多,至多是9小時。
但她在裡面每日都待了超過12個小時。
我在門口當班,跟個看門人一樣。
掐着鐘表看過來,最是清楚不過。
可以料想到,身體機能在他們這群實驗人員成功培養出病毒以後都發生了紊亂。
她待到後期已經冒了一臉痘,卻還是那個愛沖人撒嬌,說自己不漂亮了的女娃娃。
03年同年,她畢業,正式離開學校。
而逢年過節時的問候與見面,到底沒能讓她與我斷了親,有任何疏遠。
她知我一心惦記着她的鹵味配方,卻堅定地與我夫人站在一塊兒。
隻肯每一年讓我嘗上數回鹵味,再飲下幾杯竹青酒。
我知道,她應當是從我的老态中看出了我的身體終究向歲月伏低做小,不比從前。
而她當年喚過的“老頭”,到底到了時間,成了真正的老頭。
因我個人身體原因,無法生育。
夫人與我,今生無緣,膝旁無子無女。
與夫人相互扶持,忙忙碌碌至中年,莫名得一機緣。
偶遇一天真、爛漫、活潑、熱忱、赤誠而有天賦的學生,亦是我的老師。
亦如獲一女,得以成全此生舐犢之情。
23日,聽聞噩耗,枯坐于家中陽台。
伸手再碰竹青酒,味道已大不如前。
我便散灑了那壇竹青,決意來生再飲。
1987年,20年前。
我在恩師白為民家中,曾與恩師一家老小同坐于黑白電視機前,共賞一部影視劇。
也不知當時在大洋彼岸的她有沒有看到過,是海岩編劇的《便衣警察》。
現下,在坐的許多小友應當是未曾聽說過這部劇,不過可能,電視劇中的主題曲,或許你們曾經聽過你們的父母,或是家中的長輩,唱響過……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雨雪搏激流。
曆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雨雪搏激流。
曆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
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為了母親的微笑,
為了大地的豐收,
峥嵘歲月,何懼風流!
劉長江
2007年3月1日于童念初追思會現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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