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那一天很快就到了,地點是藝術樓三層的演出廳。
安予星提前跟外公外婆打電話,告訴他們地點和座位号,然後才抱着演出服去後台的化妝室。
化妝的是一位實習的年輕老師,最後給安予星輕掃了一層散粉定妝:“好了,可以去換衣服了。”
安予星來到一間空房,發現時萱萱居然在裡面。
她不應該在觀衆席上等待嗎,怎麼也來後台了?
安予星沒有多想,時萱萱卻走過來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安予星搖了搖頭,選擇了一間換衣服隔間進去了,房間開着暖氣,很足。
安予星把衣服先放到椅子上,脫掉身上的校服,換上舞裙。後背的拉鍊還很高,安予星怎麼夠都夠不着,想了想,捂住胸口打開門叫住了時萱萱,“能不能幫我拉一下後面的拉鍊?”
時萱萱點了下頭,繞到安予星後面捏住拉鍊往上拉。
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隔間的木門忽然從外面鎖上了。
安予星警覺地回頭,聽見笑聲從隔壁傳來。
是張含晴和她的幾個小姐妹。
安予星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用力拽門把手,外面好像用什麼東西隔擋着,根本打不開,“你們想幹什麼?”
“對不起啦,安予星,我也很想出演這次活動,隻好委屈一下你了。”張含晴在外面有說有笑。
幾個小姐妹紛紛附和——
“你先待在這裡,等晴晴表演完後再放你出來。”
“晴晴也是努力了很久的,表演好的話也有保送的名額,這次不能讓給你了。”
“......”
忽然,一盆冰涼的水從上空倒下,安予星避之不及,被冷水澆得透心涼。
尖叫聲還沒喊出喉嚨就被她們的嬉笑聲掩蓋。
安予星撩開濕漉漉的頭發,冷聲道:“給我把門打開。”
幾人不理會,笑着出去了,讓時萱萱留下來看好門,别放她出來。
安予星用力踹了幾下門,門很結實,撼動不了半分,“把門打開,聽見了沒有?時萱萱!”
時萱萱戰戰兢兢,像是被她們幾個欺負怕了,居然選擇試圖勸說安予星,“星星,你的成績比她們強,即便不需要演出加分,也能考一個不錯的高中,就相當于讓給她們吧。而且下一個節目就是咱們班了,你現在過去也來不及了。”
不管來不來得及,她總要先出去。
外婆和外公還在外面等着她呢,不能見不到她人。
無論安予星如何使出渾身解數,門完全打不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更衣間也安靜下來。
四周鴉雀無聲,隻有空調箱裡的制冷機在響。
時萱萱害怕被人記仇,先一步跑開了。
安予星站在凳子上,踩着一處橫杠想要翻出去,但是太高了,她直直地從上面墜下來,一陣疼痛襲來。
她扭傷了腳腕。
安予星顧不得那麼多,迅速起身前往演出廳。
可當她抵達準備室時,隔着紅色幕簾看到舞台中央的張含晴正在表演,跳的是古典芭蕾曲目《藍鳥》。
十五六的年紀,少女的舞姿輕盈,優美,像是綻放在春天裡的花朵,在萬衆的目光下,樂曲作伴,燈光交錯。
安予星的妝容花了,裙子也被勾出了絲,髒兮兮的,此刻的她像極了一個小醜。
可舞台本應該是她的。
一時間的愁緒和委屈見縫插針地席卷過來,安予星幾乎按捺不住沖動,想要上前質問張含晴。
她攥緊了拳頭,薄薄的紗制舞裙在指縫間被戳破。
氣餒之後是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明明她都準備了那麼長時間,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卻也要被人搶走。
手機鈴聲劃破空氣,傳入耳中。
安予星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來電:外婆。
委屈的眼淚瞬間止不住了。
可她不想讓外婆擔心,猶豫了好久,擦幹眼淚才接聽電話。
“星星啊,不是說好是你表演嗎?我怎麼沒看到你呢?”
“啊……”安予星仰起頭,将眼淚憋回去,“我腳扭了,不能跳舞了,就讓同學代替了。”
外婆緊張地問道:“嚴重嗎?你現在在哪裡呢?”
“不嚴重,就是不能跳舞了。我準備去教室呢,你跟外公也來教室吧,我想唱歌給你們聽。”
-
表演退場後,張含晴披了一件外套,剛走出後台就迎面撞見了許以辰。
許以辰作為年級優秀學生代表,在節目出演前宣講開場詞,幹淨清冽,對于這個年齡段的女生來說别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他到後台像是特意來找她的。
張含晴先是一怔,随後神色僵滞地打了聲招呼:“班長。”
許以辰看向她的方向,眼神帶着犀利和震懾力,“她人呢?”
“誰?”張含晴一緊張,嘴角也在此刻繃緊。說實話,她還是怕他的,班裡面沒有不害怕他。
“安予星。”許以辰表情很嚴肅,再一次重複,“我問你她人呢?”
“我不知道啊。”張含晴無辜地搖了搖頭,“可能回教室了吧,也可能在換衣間,我沒看見。”
許以辰沒等她說完,就急匆匆地趕往教學樓。
透過一層的樓梯口,遠遠的看見一抹纖瘦的身影,身上還穿着單薄的舞裙,披着校服外套,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
許以辰剛想喊住她,卻見安予星進了教室,随後關上了門。
他沒有多停留順着台階上樓,來到教室口前剛想推開門,卻聽見一陣歌聲。
“?”
他恍惚了一瞬,松開了門扶手,緩步來到窗戶前,隔着淺淺的玻璃窗,看到教室裡少女在唱歌。
聲音空靈動聽如百靈鳥吟唱,清透幹淨,十分悅耳。
——“永遠的紫荊花,在愛之下,茁壯發芽。”
——“陽光中笑開花,是暖暖的,翻翻啟航。”
——“同屋檐,之下,像一幅畫。”
——“日夜,相守相望。”
——“閃閃星光。”
——“照亮你的臉龐。”【1】
安予星自小生活在京港,會粵語,隻是好久都沒有說過。
可在此刻,聲音透露出來是無限的悲涼,教室裡沒有其他人,而她的觀衆是坐在台下的兩位老人。
少女臉上是帶着明媚的笑意,但在無人窺探的角落裡,手卻在微微顫抖。她的面色略顯蒼白,眼眶裡有什麼落下來,一顆顆的。
許以辰怔怔看着,心髒狠狠被紮了一下。
她...又哭了?
突然間,他感覺眼前的安予星很陌生。
仿佛他們從未相識一般。
歌聲的結尾帶着微顫,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安予星轉過身将眼淚擦幹淨。
“怎麼了,星星?”坐在講台台下的外婆和外公一同問道。
安予星擦完臉上的淚,聲音輕飄飄的:“好聽嗎?”
“好聽,星星很棒。”外公和外婆鼓掌稱贊。
掌聲十分熱烈,仿佛在嘉許安予星精彩的表演。
外公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但為了來看外孫女的演出,還特意借來輪椅推着過來。
安予星擁住老人,頭深深埋在肩窩處,眼淚抑制不住地落下,低低呢喃出聲:“對不起外公,我真的盡力了,我明明是想要上台表演給你看的,但是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對不起外公,對不起...”
她趴在外公肩膀上哽咽,哭得可憐極了,身軀小幅度起伏,仿佛一片随時會離開樹梢的枯葉。
樓道很空寂,教室裡很冷。
外公撫摸着安予星瘦伶伶的後背,輕輕拍了拍,低笑道:“沒事了,乖乖在哪裡表演都很出彩的。”
“我原本...我原本很想出演...。”安予星擡起頭,倔強着不肯認輸,但初三的才藝表演已經結束了。
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了。
片刻,安予星擦掉眼淚,清了清嗓子說:“外公,你的相機呢?帶來了嗎?”
“帶來了。”外婆說着,從帆布包裡拿出了相機。
安予星:“我們就在教室合影一張,好不好?”
“好。”老人點了點頭。
外公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隻能靠着輪椅挺直腰杆坐直。安予星站在輪椅左側,外婆則是站在右側。
按下快門鍵。
至此,一張帶着寶貴紀念意義的照片永久封存在相冊裡。
—
外公是在十二月一日走的,那天,天空下了一場雨。
天空霧沉沉的,是入冬的第一場雨,悼念着親人的離去。社區不允許操辦殡禮,隻好借住在表親一家的老院子。
安予星向學校請了七天假,在表親家度過了七天後,外婆又帶着安予星回到小區住戶裡。
外婆比外公小十歲,但外公一走,短短的幾天裡外婆又老了很多。頭發已經全白了,如同窗外的銀雪,看不見一絲黑發。
客廳裡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要是在往常,外婆絕不允許家裡出現一點淩亂。
但此刻她沒有心情打掃。
又想到安予星還沒吃飯,便強撐着站起身去往廚房做了兩道簡單的菜。
安予星小口吃着飯,覺得索然無味。
家中的空氣中彌漫着從未有過的死寂。陽台的花全都蔫了,幹枯的綠蘿葉瓣掉落一地。
外婆注意安予星衣服的袖口:“什麼時候脫線了?”
安予星轉動手肘翻看,“不知道,我也沒注意。”
外婆說:“先把衣服脫下吧,我給你縫縫。”
安予星脫掉外套,裡面還穿着白色低領毛衣,一陣冷風灌入領口。
怎麼回事?家裡開着空調,溫度設置與往常一樣,穿着也一樣,可放在以前不冷的,今天卻格外冷。
外婆看到安予星在搓胳膊,起身去卧室裡尋了一張毛毯披在她身上,“先披着。”
燈光下,外婆戴着老花鏡,手裡的針線來回穿梭。
她的眼睛越發不中用了,好幾次都紮錯了地方,甚至差點紮到手。
外婆很快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趕緊回過神,卻發現衣服上留下很多細小的針眼。
安予星看了看牆上的挂表,說:“外婆要不明天再縫吧,今天太晚了。”
外婆執意道:“明天還要上學呢,你先去休息吧,我把這件衣服縫好再睡。”
這幾天二人都累壞了,安予星實在撐不住困意,先起身回卧室休息了。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半夜裡安予星忽然被驚醒,身上冒出了很多冷汗。
客廳裡靜悄悄的,隻有秒針走動發出的滴答聲。
有節律響着。
這幾天天氣不好,被冷風吹起的窗簾遮住了深夜的月光,屋裡漆黑一片。她如同一條孤獨彷徨的魚,置身于深海裡,找不見歸宿了。
仿佛被人抛棄了一般。
安予星翻身坐起,喉嚨傳來刺痛,沙啞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摸索着打開床頭燈,披上衣服去廚房倒了杯水。
剛喝完水,卻在黑暗中窺見一絲光。
外婆的卧室還亮着燈,橘黃色的燈光從門縫中溢出。
這麼晚了還沒睡?
安予星走過去,屈指輕輕叩了叩門。
裡面沒有傳來聲音。
安予星猶豫了片刻:“外婆。”
無人回應。
“外婆,我進來了。”
安予星推開門,屋内窗戶沒關好,肆虐的大風将桌上的書本吹落,散落了一地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