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看到弟弟,連忙道:“臻玉,吳尚書是怎麼說的?”
甯臻玉搖搖頭,“我被趕出來了。”
甯修禮登時臉色鐵青,怒道:“當年那姓吳的沒少沾着父親的光,處處溜須拍馬,如今翻臉不認人,真不怕喪了陰德!”
他罵得兩眼泛出血絲,小屋裡的姨娘們聽了,都哀聲哭起來,一時間整個院子都是啜泣聲。
甯臻玉去廚房拿了兩個饅頭,端了碗湯出來,就見甯修禮正頹喪地坐在井沿,兩眼發直。
他忽然道:“謝九是不是回京了?今早外面有人議論。”
謝九是謝鶴嶺在甯家為奴時的賤名。
甯臻玉想起昨晚那道人影,隻覺仿佛又有冷水撲過來,他半晌才答:“昨晚剛回。”
甯修禮眼中立刻泛起了光:“那……那你去同他說說?父親已經被關兩個月了……”
“他現在是是謝鶴嶺,”甯臻玉重重打斷,“大哥忘了,他當初是被趕出去的。”
甯修禮語塞:“那不是他偷了夫人的東西在先麼?甯家畢竟養了他十幾年……我看他脾氣比小時候好多了,應是不記仇的。”
不記仇?
甯臻玉本就頭痛得厲害,這會兒便有些怒氣:“那大哥親自去求,想來他絕不會記恨當年的舊事。”
大哥臉上是什麼表情,甯臻玉無心理會,他回到自己屋裡坐了會兒,又打起精神,咬着饅頭往桌上鋪紙,秀秀還跟着他,他便支使侄女給他磨墨。
秀秀支着下巴,“畫哪位仙女呀?”
甯臻玉歎了口氣:“你不知道的好,否則大嫂又要怪我教壞了你。”
他提筆作畫,畫的果真是位杏眼櫻唇的美人,再趁墨迹未幹的工夫,調了石青石黃和朱砂,作美人的錦繡衣衫,面上胭脂。他描摹許久,正要擱筆,又端詳一陣,添了幾筆。
最後他放下筆時,外頭夕陽已落,昏黃的暮色裡這位美人神采非凡,眼角春色幾許。
甯臻玉沒吃晚飯,眼看時間不早,便梳發換了衣服,竭力體面些,收拾好了便出門。他去了相熟的畫坊,求老闆幫忙裱了畫,匆匆卷好,趕往勝春居。
他早已打聽好了,今晚鄭小侯爺在勝春居擺宴,宴請他那群狐朋狗友。換在從前,他對這位聞名京城的小霸王絕無半分好感,哪怕被請上門,也要托詞婉拒。
更何況他和鄭樂行去年便結了仇。
去年鄭樂行調戲翰林院修撰之女,被捅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指着老侯爺的鼻子罵他教子無方,鄭小侯爺挨了頓打。但他依舊不死心,在侯府中禁足時還着人去請甯臻玉,要他給這位小姐畫一幅美人像,聊慰相思。
且不要端莊得體的,要衣衫半解,香肩微露。
甯臻玉大為不齒,當即回絕,就此結了梁子。
但他今日不比往昔,是不請自來。他擡頭望着勝春居檐下的紅燈籠,臉頰上擠了又擠,終于端出個笑臉,抱着畫步上台階。
侯府的壯仆攔下他:“貴人們在内,整座樓都被包了,還不快滾!”
甯臻玉隻得低聲下氣道:“求見小侯爺。”
他沒有報上姓名,這兩個月誰聽了甯家人的名字,都要避之不及暗道晦氣。
壯漢這才打量他一眼,見他衣着簡樸,臉容卻秀麗标緻,便問道:“過來助興的?”
甯臻玉一愣,聽到樓内傳出的嬌笑聲和絲竹聲,才反應過來——竟是将他當作了被鄭樂行招來的小倌!
他幾時受過這等屈辱,不由睜大眼,氣得嘴唇微微顫動,沒能說出半個字。
壯漢哪裡知道這是甯家的小公子,曾經入宮的畫師,見他沒能答上來,還當是聞風過來自薦枕席的,便驅趕他:“什麼人都敢來小侯爺面前現眼了!走走走!”
甯臻玉被推得踉跄,臉色難堪,真想掉頭就走,偏又想起甯家的境遇,咬了牙還想再說幾句,忽聽身後有人悠悠道:“這樣的佳人,為何要刁難?”
聲音輕佻帶笑,不是全然陌生,他回頭望去,就見一輛鎏金嵌玉的馬車駛了過來,說話的人坐在馬車裡,還未露面。
壯漢連忙堆起笑迎上前,甯臻玉趁此機會,抱緊了畫軸快步進門,壯漢阻攔不及,便也沒管,殷勤替貴人牽馬。
一進大門,濃烈的脂粉香氣混合着酒氣撲面而來,甯臻玉病中有些反胃,強忍着奔上二樓,推門進了屋。輝煌燈火刺眼,他一時被晃得眼前發花,好一會兒才恢複,就見堂内歌舞已停,一衆玩樂的貴族子弟都望向他,神色各異。
在座的當然都知道甯家的遭遇,甚至不少人曾被甯臻玉登門拜訪求過情。
鄭小侯爺抱着一位美嬌娘,望着門口格格不入的甯臻玉,面有輕蔑,正要叫人來趕,偏偏有人發了話:
“既有佳人不請自來,何必掃興。”
甯臻玉忍不住回頭,見到了今晚他最不想見到的人——謝鶴嶺。
隻見謝鶴嶺輕裘緩帶,踱步進了門,走過他身側時還朝他颔首示意,鄭小侯爺當即起身,笑臉相迎。
謝鶴嶺在鄭樂行右手邊落座,朝甯臻玉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