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他的父親當面叱罵他是個來曆不明的野種,是個卑鄙無恥搶奪别人命運,坐享榮華到今日的蛀蟲。
他四處奔走,生生病倒,到頭來竟落得個被父兄趕出家門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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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臻玉遊魂一般在小巷中行走,他不知穿過幾條街巷,見了多少行人,最後在一條小窄巷裡倒下,被一個倒洗臉水的小丫頭發現。
醒來時他在溫軟的紅羅帳下,旁邊坐着的小娘子他還認得,是京師一位頗有名氣的歌伎,喚作紅葉,善彈琵琶,從前他和官家子弟的酒宴上,請過這位娘子奏樂助興。
甯臻玉又開始發燒,嘴唇皴裂,他仍然想起身道謝:“姑娘大恩,甯某……”
他頓了頓——他好像不是甯家人。
但若說他姓謝,他的生母順娘想來也并不希望他姓謝。
紅葉連忙扶他躺下:“哪裡的話,甯公子從前對我多有照拂,一碗湯藥的事罷了,你且歇着。”
甯臻玉想着要付些房錢,但他如今被趕出門,身無分文,哪還像從前那般一擲千金的豪氣,便更為消沉。
他卧病在床,紅葉剛開始會問他怎麼忽然流落在外,但兩天後就不再提了。倒是那年幼的小丫頭說漏嘴,提起外面的消息:甯家那個貪墨的族親被革職流放,甯簡罰了兩年俸祿,降為吏部侍郎。而太子少師的位子是皇帝親自定的,皇帝如今重病,無人能動,頭銜便暫時留着。
很快甯家就對外宣稱,甯臻玉并非甯家子,是甯夫人心善收養的棄嬰,又說甯臻玉德行敗壞,從此逐出甯家,永不入族譜。
甯臻玉聽了也隻躺着發怔,眼珠停滞着,盯着帳頂,心想真是稀奇,他爹竟沒有當衆認了謝鶴嶺,須知以謝鶴嶺的身份,會是甯家将來的倚仗。
紅葉發現小丫頭嘴不牢,生氣斥責,甯臻玉咳嗽着相勸:“遲早要知道的事,我也好清醒清醒,免得以為他們隻是一時氣話。”
紅葉欲言又止,望着他虛弱的臉容,歎了口氣。
甯臻玉心知自己不能拖累姑娘家,也希望能趕快好起來,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這兩個月殚精竭慮,如今一朝病倒,又接連打擊,怎麼還能撐的起來,一日好一日壞的。
他在病榻間寫了封信,拖紅葉悄悄送往嚴家,給嚴二公子。
做完這些,他便沉沉睡下。
睡夢中糊裡糊塗,全是甯家人的面容,扭曲着叱罵,有時又出現一個青年人背着身的模樣,離自己很遠。最後都擰在一起,變作謝鶴嶺輕裘駿馬,垂着眼睛看向自己時,臉上譏诮的微笑。
——謝鶴嶺俯下身,用許多人混雜的聲音,輕聲說道:“野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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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臻玉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身汗。
朦胧的燭光在他眼前擴散成一圈圈光暈,還未及明晰,便有一道聲音自屏風外傳來。
“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這聲音溫和低沉,甯臻玉辨認了一會兒,才想起這不是夢中那渾濁的聲線,是謝鶴嶺本人的聲音。
謝鶴嶺竟然在外面!
屏風外,紅葉為難道:“這裡不方便,公子,我們換個房間……”
“你不肯,莫非是這屋裡有别人?”
紅葉聲音一抖:“我……”
“那就是有了。”謝鶴嶺笑道,“是覺得會驚動他麼?正好,我偏覺得這樣有趣。”
語氣雖不冷厲,但紅葉一下沒了聲,已不敢違抗。
甯臻玉聽得心頭一股子火氣冒了上來。他本就含着不甘憤恨,聽這衣冠禽獸竟在這裡污言穢語,調戲他的恩人,即便他已病入膏肓,也憑着一股氣撐起身,手腳發軟沖到屏風外。
“謝——”他嘶啞喊道,卻一下頓住。
屋内燈火旖旎,謝鶴嶺确實在外間,正衣冠楚楚斜倚着喝酒,一派正人君子模樣;而紅葉抱着琵琶坐在對面,猶豫着正要撥弦,見他出來,連忙放下琵琶:“吵醒公子了?”
甯臻玉扶着屏風,烏發披散,額上包着圈白細布,臉色慘白。
謝鶴嶺見到他,似乎并不意外,朝他微微舉杯:“甯公子,别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