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臻玉沒有回信,青雀問了幾回,他都說沒什麼别的,不需對方挂念。
嚴瑭心善,然而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國子監主簿,他現在還能自保,總不能真讓嚴瑭替他出頭,得罪謝鶴嶺。
青雀不知他是與嚴家的哪位有舊,也不知信上說的什麼,見他神情黯然,便也不說了。
然而這多少給了甯臻玉些許安慰,原有些疲憊消極的心态也振作了些,深夜躺在榻上盤算自己的将來。
之前的牢獄之災,他想過自己這幾年出入秦樓楚館,是否招惹了哪位美人的情郎,争風吃醋下此狠手。轉而又覺得自己名聲在外,一介畫師,誰會将他看作正經的恩客。
他自問從未做過惡事,想來那位背後的大人物,也不過是因一些小事睚眦必報——京中權貴慣來如此,心眼小,一時興起便能碾死蝼蟻。等這陣勁頭過去了,或許轉眼便忘了。
至于謝鶴嶺……謝鶴嶺再如何混賬,難道真能拘着自己在謝家十三年?
他知道謝鶴嶺将帶回謝府,是為了報複捉弄,想看他忽然從雲端跌落塵埃的窘迫之态,出一口惡氣,然而他偏不順謝鶴嶺的意。
這些天他怠慢消極,對謝鶴嶺的冷嘲熱諷也無甚反應,他不覺得這種狀态,謝鶴嶺能從中得到什麼報複的趣味。
謝鶴嶺身邊莺莺燕燕,群芳環繞,想必也沒太多心思用在他身上,沒多久就要厭倦。到時他便想法子離開,謝鶴嶺若是要錢,他也能想法子還上,所幸他的畫還值幾個錢。
便是謝鶴嶺有強留他的打算,他也不願意,遲早要找機會跑的。
*
第二日一早,謝鶴嶺起身洗漱,準備上值。皇帝病重不朝,然而京師龐大的官僚體系依舊在運行。
他換了身官服,秋茗柔軟的手替他系上玉帶,實在體貼周到極了,他随口道:“你從前在璟王身邊服侍,也是伺候起居的?”
秋茗聞言臉色變了,低聲道:“奴隻是有幸見過王爺幾面,便被王爺選中,送給大人您了。”
他似乎很怕謝鶴嶺誤會些什麼,面上楚楚可憐。
謝鶴嶺卻沒這個心思,隻“哦”了一聲,越過他去用早食,仆從們殷勤侍奉,末了便要出門。
門房已備好了車馬,謝鶴嶺剛走到大門前,忽而按了按腰側,想起未帶刀,老段瞧見了,當即道:“屬下疏忽,這便去拿。”
謝鶴嶺卻環視了一眼身後,一張張清秀面容,獨不見甯臻玉。他笑道:“他人呢?”
仆從們都還雲裡霧裡,不知大人指的是誰,府中被送過來侍奉的,一向對主君殷勤,來得很勤。
老段卻很快答道:“甯公子養傷,不能近身服侍大人。”
謝鶴嶺倒還寬容,“他身子是弱,再不走動怕是要養廢了。便喚他去拿我的刀來。”
跟在身後的一衆仆從忽而面容微妙起來。
最邊上的青雀當即應了聲,隻道是主君惦記甯臻玉,立刻跑回去喊他。
這會兒天才剛亮,甯臻玉正打着哈欠,坐在窗邊梳頭發,遠遠地能聽見謝鶴嶺起身上值的動靜。
腳步聲遠了不久,便聽青雀喜氣滿面,跑過來喊道:“大人的刀沒拿,指名要你去拿過來呢!”
甯臻玉還有些莫名,怎麼這種事也要獨獨喊他。他想了想,還是擱下梳子,起身去往主院,他隐約記得謝鶴嶺存放刀劍的地方在東側最裡間,便一路進去了。
他是個文人,乍然瞧見裡面立着一身森冷甲胄,和數十把新舊不一的刀劍,不免有幾分僵硬。
這時他才意識到,謝鶴嶺确實是個武官,還是在西北有些軍功的武官。
他草草掃視一眼,想起從前在宮中見過的羽林軍打扮,便選了兩把嶄新的,鎏金嵌銀,華麗非凡。他忍不住摸了摸,一手試圖拿起,重得他險些一歪。
他隻得一路勉強抱着,跑到大門口,謝鶴嶺已坐在馬車上悠閑等着,好些仆從目光直直朝着他。
他趕上前,擡高雙手捧着兩把刀。謝鶴嶺打量着,隻見纖長的兩隻手在朦胧的天光下猶見雪白,被寶石鑲嵌的刀鞘一映,更增美人捧刀的意韻。
隻是這其中竟有一把長四尺有餘的儀刀,伶仃的兩隻手腕抱着,未免吃力。
謝鶴嶺瞥他一眼,道:“你倒愛俏,淨挑些華美的來,這是大場合充場面用的。”
甯臻玉哪懂這些,聽得蹙起眉。
話雖如此,謝鶴嶺還是伸手拿了,在他手中竟輕飄飄的,好似沒幾兩重。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接過時刀鞘末端一轉,輕輕橫過甯臻玉颔下,将他的下巴挑起。
甯臻玉隻覺下颌一冷,不由怔住,随即撇過臉避開,張口就要罵:“謝鶴嶺你——”
謝鶴嶺卻哼笑出聲,放下簾子,随馬車遠去了。
甯臻玉有氣沒處發,也不顧仆從們怪異的眼神,自顧自回了院子去。
他不知道謝鶴嶺來這一出是做什麼,是想當衆戲弄他,還是見不得他閑着。他隻是隐隐不安,仿佛短暫的平靜被打破,謝鶴嶺又尋到了新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