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第二日池中并未有屍身浮起,加之“應伯爵”又回來了,她便以為應伯爵命大爬了上來,沒能溺死池中。如今屍骨重現天日,她才意識到應伯爵那天的确死了,那她再次見到的“應伯爵”,豈不是冤魂作祟、厲鬼索命?于是她吓破了膽,失心瘋了。
至于屍身為何不浮,恐怕是天要亡他,應伯爵在水下掙紮時被水草纏住手腳,也并非全無可能。
可他哥呢?他哥如何摻和其中?
照昨日西門慶所說,他哥其實與應伯爵是同胞雙生子,幼年離家被人收養,卻恰好在應伯爵落水那天,不知何故回到此地,又偏巧來到西門府上,嚴絲合縫補了死掉的應伯爵的缺。
張松不認為他哥會撒謊騙他,說“失憶”便真是記不得了。他哥必定也正苦苦思索,想知道自己為何會來此處。眼下西門慶要将屍骨判為無名舊屍,好叫他哥繼續以應伯爵的身份處世。張松在家思想了一日,亦覺此計最為妥當。萬一,以防萬一,他哥失去的記憶真與應伯爵之死有關,隻要這案子結了、“應伯爵”沒死,他哥便再不會受到牽連。
陳敬濟做賊心虛,吓破了膽,哪還顧得上問那具沉屍的身份?他瞬間嘴臉大變,膝蓋作腳緊走幾步,抱住西門慶大腿嚎啕叫“爹”,求西門慶為他伸冤做主,大罵潘金蓮無恥勾引他。
西門慶恨不得擰斷他脖子,虧得玳安兒死命攔着:“爹隻把他當個臭屎扔出門去,不可叫他髒了您的手!”西門慶發狠踹了陳敬濟幾腳,直踹得他抱頭蜷在地上,發出狗夾門縫兒似的哀鳴,這才稍稍解氣。
張松悄悄拉開門闩,正欲溜走,卻被西門慶大喝一聲:“張松!拿紙筆來!這沒人倫的東西□□長輩,合該義絕,念在我女兒與他小兒結姻,有些情義,今日我做主,許他和離,與我西門家恩斷情絕,再無瓜葛!”
張松到陳敬濟書房裡取來紙筆,西門慶口報,他執筆,寫下一份放妻書,并一份陳情文書,申明陳敬濟投奔丈人時所帶箱籠财寶,原是妻子娘家随的嫁妝,與他陳家無關。陳敬濟無力争辯,抖抖索索簽署畫了押,隻帶了一張空包袱皮,便被玳安兒推搡着攆出府去。
張松作為人證,也在兩份文書上簽字畫押。西門慶接過兩張墨迹未幹的紙照看一眼,便緩緩擡頭,陰恻恻盯着張松道:“多日不見,你愈發出息了。也是我應二哥有識人之明,叫我一力擡舉了你。你若能掙出個功名,我便叫大姐兒改嫁了你,往後這大的家業,橫豎着落在你二人手上。”
張松聞言撲通跪倒在地,心道這妖怪拿話試探我,我若應了,隻怕比這陳敬濟下場更慘,于是慌忙磕頭道:“爹說哪裡話?我是何樣出身,怎配得起大姐兒金枝兒?隻盼爹能放我回蘇州老家,給爹新鋪當個夥計,掙出三間瓦房,這輩子便心滿意足了。”
西門慶方才收了文書,擡手叫他起來:“大夫叫應二哥靜卧養傷,不便車馬勞動,他好歹答應先在我這兒将養些時日。你回去撿幾套替換衣物送來,我到書房等着你來。去罷。”說着起身與張松一道兒出去。
卻說這西門大姐與小郎君摟抱着睡到半夜,忽被她爹掀了被揪起來,說她漢子與小丈母偷情。陳敬濟是何樣人,她能不知?這兩年他裡裡外外、男男女女的胡浪,她隻嫌丢人,不願聲張,又因這小郎君生得俊,嘴甜會哄人,倒把一顆心全放他身上。如今被她爹劈頭蓋臉揭了個幹淨,還把人趕了出去,她隻覺天都塌了,正傷心欲絕,她爹竟又随口将她許給戲子出身的下賤男寵!
大姐兒自幼喪母,爹又是個不着家的,從來也沒人同她說過幾句體己話兒,此番她遭此摧折羞辱,孤零零在屋裡哭了半宿,竟連個來問的人都沒有。天明時分,可憐這姑娘心裡已亮不起來。她倒插了房門,取兩條腰帶,拴在門楹上自缢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