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細心地把遊泳池換了一遍水,才回房間拿鑰匙。
還是那間出租房。
進門後,向菀穿了宋惠的拖鞋。裡面撲面而來的,是空調的酸腐味和泡面的香精味兒。
晚上六點多了,鄭建軍父子倆當然不會餓着自己,但也懶得下樓,于是煮了兩碗方便面當晚餐。
鄭建軍長年沒有固定工作,仍是窩在那間卧室裡,虛掩着門。
鄭浩天也在放暑假,在小卧室的書桌前坐着。。
中年男人沒變,還是那個頹廢又誰都看不起的樣子。
當年的小學生倒是身體迅速抽條,原本矮向菀一個頭,現在比她高一個腦袋尖。身形……與其說是健壯,用肥胖形容更貼切一些。
鄭浩天看見向菀,含糊地叫了聲姐。就繼續戴上耳機,和誰連麥。
偶爾嘴裡蹦出髒話。配合他變聲期的嗓音,像五百隻鴨子同時叫。
以前他對這個姐姐有點怕怕的,而今,隻把自己被吓唬那事當成微不足道的黑曆史。
說到底,向菀隻是個文弱小姑娘,鄭浩天已經是可以自稱男人和老子的中二階段了。
向菀也沒打算理他們。把買來的菜和肉放進冰箱。
小客廳的椅子上,已經被堆滿了小山般的髒衣服,散發出一種可疑的味道,類似食物的腐敗發黴。
向菀雖然在路家幹的是保姆的工作,其實,根本也沒接觸過髒活重活。因為,不論是常住的路延希,還是偶爾回來一趟的路家夫婦,他們制造的垃圾很少。
也是每天清潔,所到之處都是幹幹淨淨。
看到眼前的垃圾堆,向菀也要忍住自己一把火把它們燒了的念頭。
鄭浩天出來喝杯水,看到向菀,問她:“姐,你跟路延希熟嗎?”
路延希在遊戲圈裡的知名度挺大,都說他要是打不出來,就得回家繼承家産。
“有事?”
“我想要張簽名。”鄭浩天摸了摸後腦勺。
向菀聲音平平地說:“我幫路延希寫過作業,會模仿他的筆迹,不如我給你簽。”
姐姐一笑,鄭浩天骨子裡被血脈壓制的恐懼又回來了。他嘀咕一聲那算了。拿着水杯走了。
向菀往他卧室一瞥,對書桌上的電腦怔了下。
鄭浩天用來玩遊戲的電腦,是一台嶄新的銀色macbook pro版。
但,中學生并不知道,相比台式機,筆記本不适合玩遊戲,尤其蘋果的系統不能兼容所有。像路延希那樣的職業選手,用的都是台式機。
鄭浩天可能隻是覺得蘋果的牌子流行,于是就纏着家長買。他的床上,還有用套着保護殼的ipad。
收回視線,向菀拿着超市購物小票,剛要找鄭建軍,讓他報銷。
還沒敲門,就聽手機鈴聲響了,中年男人剛睡着,稀裡糊塗接了電話,過了會兒,他忽然沖電話那邊大吼,說什麼“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向菀吓了一跳,等了等,才敲門進去。
“啊,這點菜就這麼貴嗎?”
中年男人一邊撓着肚皮,一邊從抽屜裡翻出零錢。
此時此刻,向菀倒是明白了路延希為什麼那麼讨厭拿别人的二手錢,确實髒得很。
鄭建軍翻了半天,隻找到幾張零錢。
“哎,沒錢了。我去樓下取個錢。”
他又從錢夾裡翻出一張卡,向菀随便看了一眼,再次愣住。
那張紅色背景的某行卡,和宋惠存自己工資的卡……一模一樣。
她想都沒想,直接搶過來。
賬号也是,向菀絕不會記錯。
鄭建軍一驚,把卡奪回來,“幹什麼,搶錢啊!”
向菀鎮靜地說:“這好像,是我媽媽給我存錢的卡。”
鄭建軍眯了眯眼睛,倒也沒否認,“是你的卡,但孩子的錢不就是來孝敬父母的?要知道,當年你在你舅舅家借住,那麼多生活費,可都是我打給你的。要是沒有我,你哪有今天!你給我多少錢都是應該的!”
聽見這邊有争吵,鄭浩天也跑過來,有點看熱鬧似的,“怎麼了這是?”
鄭建軍大手一揮:“沒你的事。”
他踩上涼拖,瞪了向菀一眼,“把衣服啥的都給我洗了,地也拖了。你媽走時怎麼吩咐你的。收拾完就趕緊走!”
鄭建軍落下這句命令,甩門就走。
向菀站在原地,指甲陷進掌心裡。但,比起憤怒,第一個反應竟然是笑。
不是完全沒有想到,他們不會把錢還給自己。
隻是,真正面對,還是會覺得荒唐到好笑的程度。
女孩子站在原地,垂着腦袋。牙齒啃食着指甲,發出不詳的咔哒聲。
鄭浩天察覺氣氛不對,又湊過來,“呃……我爸去哪了?”
随後,他看到向菀擡起頭,緩慢轉身,臉上卻沒有任何和長輩吵架過後的憤慨和傷心,而是對他友好地笑了下。
她指了下床上,屬于鄭建軍的手機,靜靜地說:“你爸爸忘記拿手機了。你給他送去吧。”
鄭浩天看到床上的新款iPhone,“啊”了一聲,本來犯懶不想去送,但,眼前女孩子的狀态實在讓他感到某種壓抑的氣息,他趕緊抓起手機,去給老爸送去。
防盜門再次扣上。
向菀深呼吸幾次,利落地轉身。
先去洗手間,把洗衣機蓋子掀開,按了電源開關,波輪式洗衣機按鈕上的指示燈亮了,滾筒裡開始蓄水。
然後,她去兩個卧室,一股腦把所有東西都扔進去。
洗衣液就放在洗衣機與牆壁之間的縫隙裡,她扭開蓋子,把裡面所有的液體都倒進去。
做完一切,她深吸口氣,輕巧地離開。
***
鄭家父子倆從自助ATM機取了錢,一起往回走。
他們正看到向菀坐上回路家的公交車。即使長大了,個子變高一點,也還是很瘦弱。
她沒有哭,也沒有沮喪,像個沒有人類感情的幽魂。
鄭建軍啐一聲:“這個小白眼狼,還敢問我要錢!”
鄭浩天向來不管錢的事,他隻負責向父母索取,反正,隻要多熬他們幾天,他們總是會送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他也隐約得知,父親好像欠了外債,對方每天都打電話轟炸,前一段時間還來了家裡。
鄭建軍每次都取點錢打發了。倒也相安無事。
至于哪裡的錢,不是宋惠的,那就是向菀的。
初中生撇撇嘴,并不多話。
他是這個家的既得利益者。為一個外人說話才是傻子。
他還要回家打遊戲呢!
當父子倆走回家,推開出租房的門。
首先聞到一股濃重的花香,大概是他們常用的洗衣液。
那個逆來順受的女孩子,還真聽長輩的話,把衣服洗了。想必也是害怕他吧——雖然,不過是把衣服放進洗衣機裡,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鄭建軍對自己的權威表示滿意,但,剛進門,兒子就怪叫一聲:“洗手間怎麼全是泡沫啊,我操!排水管沒接到地漏上!”
幾平方的洗手間裡,全被帶着花香的洗衣液水淹沒了。
水已經蔓延到客廳和卧室。
兩個男人慌亂地把洗衣機開關按滅,不得不開始拿掃帚清理。
至于兇手是誰,當然不言而喻。
鄭建軍邊掃地邊吐露髒話,拿手機就要給宋惠告狀,看看她和前夫生的孽種。話說一半,卻在看到椅子上那堆衣服時,停滞了下。
而此時,鄭浩天掀開洗衣機的蓋子,又尖叫一聲,表情快要哭了。
洗衣機裡面,放的不是髒得發黴的衣服,而是鄭浩天的新款MacBook,新款ipad,kindle,MP4,鼠标,鍵盤,耳機,鄭建軍的真皮錢包,以及,向菀剛從超市裡買來的菜。
這些——全都毀了。
***
向菀早已在手機上把鄭建軍拉黑,他找不到自己,自然會找宋惠。
而宋惠在撥通向菀的電話時,也劈頭蓋臉地罵了個遍。
向菀一句話都沒說,隻把手機放在口袋裡,并不挂斷,就讓對方一直吐出污濁的話語。她隻往耳朵上塞耳機,點開錄音筆。
公交上,空調吹得很冷。
向菀沉肅地望着窗外,超一線城市的夏季翠綠盎然,然而再刺目的陽光,也有溫暖不到的角落。
所有的負面能量緩緩積壓,如同被暴曬過的瀝青,發黑、發稠、發燙,被飛馳的車輪輾過,再沾有肮髒的塵土。
明明,這些情緒也是沒有用的。
她早已經決定要抛掉過去的一切,重新生活。
但,不做點什麼,内心總有鳴笛在不斷喧嚣。
毀掉的電子設備,不過是十分微小的一部分,她需要再做些什麼,才能把一切一筆勾銷。
再做點什麼。
向菀像做題一樣,解開腦中每一個步驟。
繼父最在乎什麼,母親又最在乎什麼。
做什麼能讓他們也體會一下痛苦。
直到手機震動,孫管家來信,路家男女主人後天航班落地,明天提前做好清潔工作。
所有的文字映在閃亮的瞳仁裡,腦中閃過一條線。
或許,她可以讓母親丢掉她最看中的工作呢?
搖晃的公交後座,少女靜靜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