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青州一同入宮的,還有另一人。
夜色沉寂,國師悄然行于宮道。
禦書房點着芸香,燈火通明。皇上不眠不休,勤勉于政,敬事房已于半個時辰前上供綠頭牌,然皇上沒看一眼,便叫拿下去了。
國師生了一頭白發,在夜色下格外醒目些。于是在外間守着的内官一眼便瞧見了,輕聲通報說:“國師已至。”
說話間,國師已然邁着步子入了殿。
她步伐分明輕緩,走起路來卻似乎很快。
有内官在一旁垂頭研墨,兩耳不聞窗外事,見國師進來,把頭垂得更低了。
姜初剛合上一本奏疏,揉了揉太陽穴,擡眼時,眉眼間盡是疲态。她命人多點了一盞燭燈,而後往椅背上仰躺上去,朱筆在白瘦纖長的指間來回轉悠。
她長舒一口氣,看着入勤政殿如逛自家後花園一般的跟前人,問:“阿璃,二更了,你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國師沒接話茬,在屋内環視一圈,自顧自找了把椅子坐下。
姜初歇了會兒便直起身,翻開了另一本奏折,歎道:“你别不說話。朕今兒乏得很,不想猜。”
國師的臉龐被跳躍着的燭火勾出了分明的輪廓。她的眼極長,眉毛卻淺淡得幾乎看不見。
内官适時奉上茶,國師品了一口,話音帶笑:“君山銀針麼?這回的味略苦些。”
姜初蓦地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國師亦挑眉看回去。
四目相撞,朱筆提字之聲與内官研墨之聲俱停了,一時殿内落針可聞。
内官福了福身,很有眼力見地悄然退下。
國師這才接了皇上“所為何事”的那句話:
“臣知陛下心裡苦,特來瞧瞧。”
姜初挑眉問:“如何得知的?”
國師又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臣就是知道。臣看見院裡的白梅樹枯了一棵。”
姜初忽然就撐不住了。
她将朱筆擱下,撐着腦袋坐着,低低地說:“你不在跟前都知我難過,她怎會不知?”
頓了頓,她又道:“她知曉,所以她便是故意說那些話來紮朕的心。”
國師輪廓分明的半邊臉隐在燭火照不到的陰暗處。
她靜靜看着,無言良久,問:
“長公主如何說?”
姜初閉上了眼:“我們沒可能。”
國師心頭沉沉跳了一下。
她幾乎以為皇上已經發現什麼了,片刻後反應過來,皇上道出的是長公主說的話。
她隐隐蹙起眉,看着姜初繼續自言自語:
“可是朕待她這般好,也不圖她心裡全然是朕,隻求她回頭看朕一眼,朕便已然心滿意足。她今兒這番話,置朕于何地?”
“她拿昨兒朕給她下藥之事說事……朕看她近來一直郁郁寡歡,那藥是活血用的,且劑量不重,于人體并無損傷,催情隻是副作用。如若不然,又怎麼能被沈将軍輕易解了呢?朕還沒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她末了又道,她待沈将軍是真心的,讓朕莫要找沈将軍麻煩。可沈将軍于社稷有大功,朕定不會因此事對她有所芥蒂。難道在阿虞心中,朕便是這般不明事理之人麼?”
國師蓦地起身,走至姜初身邊站着,片刻後擡手,替她将垂在臉側的碎發撥至耳後。
姜初沒動,隻是緩緩阖了一下眸子。她同長公主生得很像,隻是一個五官淩厲,像是出鞘的劍;一個更為清俊,像是瑤台上的積雪。
國師垂下胳膊,說:“陛下是臣畢生所見最英明之人。”
姜初閉上了眼,跳動的火舌将她臉側映上了暖黃。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母皇與母妃都走得早,阿虞那時才兩歲。是朕怕帝姬所的人怠慢她,将她養在身邊,十餘年眼睛都不敢眨。”
“便是朕有龌龊的非分之想,這也是非朕能控制的。”
“朕會害她麼?朕與她血肉相連,打斷骨頭連着筋。”
“朕忍了十幾年。人生又有幾個十幾年呢?朕原以為将心内那點不堪的觊觎藏得足夠好,卻不想她一直知道。”
姜初睜開眼,猛地拽住了國師的衣袖。
兩行清淚從發紅的眼眶裡顫顫巍巍湧出來,又順着臉頰悄然而下。
她同燭火一塊兒發着抖,在窗戶滲進來的寒風裡低聲說:
“阿璃,她一直知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