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死了。
陳瑤這些年見過二毛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他的形象卻一步步從初見時那個被女人抛棄的混子行為藝術家變成了在追求藝術道路上獨步行走的苦行僧。
他一直在宋莊混着,并沒有像别的藝術家那樣發迹。他希冀可以像張洹那樣被認可,為無名山增加一米、為魚塘增高水位,但是就跟這些行為藝術想表達的含義一樣,都是徒勞的。
再多努力,隻要不被認可,在外界眼中就都是趑趄不前。隻是在周遭這些凡夫俗子朋友的眼裡,他代表着某種精神,大家把自己沒有勇氣實施的冒險、渴望但又明知不可為的堅持投射在二毛身上,把他變成了一個身邊的傳奇,一個衆所周知版的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家。
二毛并非不通事理,他自己也說過:“在中國作行為藝術沒有前途,大家都在行為藝術和沒門檻之間畫上等号,你不拿痛苦作探索,别人說你沒誠意,你用了吧,别人又說你嘩衆取寵。”
後來他轉作裝置。陳瑤隻見過他一件作品:在宋莊一個破破爛爛堆着一堆綠玻璃啤酒瓶的院子裡,二毛用晾衣服的鐵絲架子搭了一個八卦圖狀的鐵絲網,上面固定着一些塑料袋,口部被緊紮在一條條深黃色醫用橡膠皮管上,所有管子拖得老長老長,半懸在半空中,最後被彙聚在一處,被他用皮筋綁在一起固定在晾衣架的另一端。
他面紅耳赤朝裡面使勁吹氣,還邀請朋友一起吹,使勁兒招呼着:“這就是我們跟這個世界的互動啊!你不知道在跟誰交換自己這口氣,也不知道自己擾動了誰的命運。”
這個點子有些意思。可惜,這個作品和他所有的作品一樣,從沒賣出去過。
那個當時離開他的姑娘蘇蘇後來又回到他身邊,但自從去年他們湊錢在宋莊買的農民房被房主收回後,兩人就又分分合合。奔四的二毛偶爾給人當裸體模特賺錢度日,此外就是靠着朋友的接濟過活。
他因為肝炎在丹東老家病逝。
陳瑤和卞雨佳、陳慧一起出席了朋友們在798為他辦的告别儀式。
在那個四分之一圓弧屋頂的空曠改造舊廠房裡,放着亨德爾的《Lascia ch'io pianga讓我痛哭吧》。陳瑤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講著名意大利閹人歌唱家法裡内利的同名電影裡,她依稀記得徐順那個建議二毛用生殖器作切片的玩笑,想,這算不算一語成谶,二毛閹割了自己過普通人生的機會完成對理想的追求。
陳瑤大學時參加過祖母的葬禮。一衆親友哭得稀裡嘩啦時,她替奶奶感到解脫。久卧病榻,鮮活的生命離她遠去,□□早已變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她記得鮮紅褥瘡中的森森白骨,活時會痛,多一日在世便多一日折磨。
二毛或許也會因死而解脫。
蓋着白布的幾張桌子擺在正當間,上面攤着二毛的日記和一些照片。二毛巨大的黑白照片挂在牆上,這是他當時有償給徐順當模特時拍的。音樂是徐順挑的,陳瑤問為什麼放這樣的音樂,跟二毛感覺特别不搭,徐順說二毛最喜歡的就是歌劇,他覺得特别有悲天憫人的悲壯感。陳瑤翻看歌詞扉頁,印的極粗糙,看着就像盜版,然而有翻譯:“
E che sospiri la libertà!我渴望自由!
Il duolo infranga queste ritorte de miei martiri sol per pietà,這場争鬥模糊了我所遭遇的痛苦,
de miei martiri sol per pietà.我祈求我的痛苦能獲得仁慈的解脫。
E che sospiri la libertà!而我渴望自由!”
陳瑤受到音樂震撼,鼻子象要感冒似的酸澀起來。她去給還在布置場地的沙拉幫忙,沙拉遞給她一疊二毛那些裝置的照片,讓她找空白處貼。
她尋到個合宜的位置,但是夠不到,于是踮起腳尖,使勁把照片連帶背後的藍泥往牆上按。頭頂突然伸過一隻手來幫她把張“同呼吸共命運”破爛裝置黑白照貼在了那個理想的空白處。
她扭頭擡眼,看到溫柔長睫下耷拉着的駱駝眼。她幾乎不敢相信,怎麼會是他!但就是他,站在自己身邊,溫暖寬厚微笑着。
時間也許是格外善待陳瑤藏在心裡那點祈願,歲月幾乎沒有在徐來身上留下任何印記。他瘦了些,膚色健康,看起來就像所有在國外久居的人一樣,面帶稚氣。
久違的緊張攥住她,她像過去一樣先開了口:“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5月底,地震以後。”
“好久沒見了。”
“是啊,好久了。”
她覺出來了,徐來不比她放松。畢竟倆人有過一段,雖然開始和結束都是那樣不清不楚。
陳瑤定定神:“怎麼選在這個時候回來,是來喜迎奧運?”
徐來笑着搖搖頭:“剛好在作相關課題,這邊也有大量災後心理重建的需要,就回來了。”
“你現在是心理醫生嗎?”
“不算,就是在大學作研究,隻有個咨詢師的證。”
“你,還回去嗎?”陳瑤心裡燃起一絲半明半晦的星火。
“要回去的,這邊項目也就一年。”
“哦……”。遺憾,卻并非沒有希望。
那麼多年沒見過面,雖有緊張,但不陌生。陳瑤仍能感受到彼此間強烈的張力,她不得不承認,他還是那樣吸引她。看着他說話的樣子,她總忍不住想伸手摸摸那棱角分明的嘴唇。
卞雨佳卻拖着陳慧過來打破了暧昧的結界。她隔的老遠便叫起來“剛才在那邊看着還不太敢認呢,你怎麼回來啦?”一面給陳慧介紹:“這是我們當年的大衆情人,徐來同志。”
徐來腼腆地笑:“别聽雨佳瞎說,你好,徐來。”
卞雨佳獻寶似的拍拍男人的肩膀:“我老公,陳慧。”
徐來突然沖遠處招招手,一面給大家介紹道:“我太太,邱皓月。”
陳瑤一顆心“咕咚”一聲沉入深潭古井。
一個穿一套深藍色立體剪裁套裝的高個女子向他們走來。橢圓形古代仕女式的臉,眉間有明顯的川字紋,眼角溫婉地像丈夫一樣向下耷拉着,鼻似懸膽,唇線模糊。瓷白膚色上脂粉不施,薄薄的頭發貼在頭頂,梳着出國女生常見清湯寡水式的長直發,隻是發色偏黃,看起來不太精神。她個子很高,窄肩溜背、臀部寬厚,腰也如流水般線條順滑,由于腰占了腿的長度,腿便局促些,略顯短。邱皓月矜持地對大家淺笑了笑。
卞雨佳偷瞄陳瑤,隻見她回報以熱情燦爛的笑容。徐來給太太一一介紹其他三人,陳瑤發現她嘴角雖保持上揚,眼裡卻明明白白的拒人于千裡之外,更是不願主動說話,端着股讓人喜歡不起來的勁兒。
徐來說邱皓月才是專門回來看奧運的,沒想到開幕式門票還要填預定單,到現在還沒信兒。
一會兒邱皓月便拉着徐來走開了。卞雨佳立即跟陳瑤說:“看他老婆一副臭臉,這都什麼年代了,出國了不起啊。”
陳慧一副好心腸:“也又可能她跟我一樣,不太善于社交。”
卞雨佳撇撇嘴:“我覺得你比她好多了,輕度抑郁的情況下跟大家說話還能和顔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