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面赭:“我這不是好了嗎,醫生都說沒什麼大事兒了,你就别總挂嘴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老公抑郁症。”
陳慧也是從汶川回來後就着了道,他本來跟這個世界關系就很疏離,那之後更是覺得生命脆弱易碎,一直郁郁寡歡,好在隻是輕度,看了醫生吃了藥情況已大有改善。
卞雨佳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我覺得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就跟感冒發燒一樣,又不丢人。”
陳慧便也順着她:“确實如此,不特殊、不丢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兒精神方面的問題。”
陳瑤想起那晚春晖對自己的論斷,也點頭贊同。
也不知道這夫婦倆誰影響了誰,卞雨佳又開始上綱上線:“你們就是太閑了,這個世界上這麼多問題亟待解決,少想點兒自己不好嗎,要是一睜眼就有幾個娃嗷嗷待哺、就有房租要交、就沒有那麼多時間矯情了,況且哪怕自己日子過的還不錯,還有别的事可以通過我們的努力改善啊。”
陳瑤忍不住數落她:“你這種戰鬥狀态也是種病。關愛世界和關愛自己不矛盾,就像有人落枕也忍着該幹嘛幹嘛,有的人就必須先把疼痛解決了一樣。”
卞雨佳眼珠一轉:“那我倒是想問問你現在打不打算先治治自己的病。”
陳瑤不解其意:“我有什麼病?”
卞雨佳那眼轉向徐來方向,一字一頓道:“心、病、啊!”
陳慧似是發現什麼玄機,少見地來了精神頭兒:“這不會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在等的人吧?”
卞雨佳半是驚歎半是嗔怪:“陳同學,你也太行了!平時記我的事兒也沒見你記這麼清楚過!”
陳瑤也吓了一跳:“你這記性太反人類了!”
陳慧又不好意思起來:“我是,是記事兒不記人。那次,印象挺深的,等了一晚上沒到的人,害你喝吐了。”
陳瑤一時無語。她望向徐來,不無惋惜地喃喃道:“可惜時機總是不對。”
這時,徐順沙拉身邊一個頭發毛毛糙糙、臉寬寬短短、長着一副貓相的女子很激動地嚷嚷起來:“當時我們根本沒想買,哪兒來的錢啊,後來是他們說不想租隻想賣,我們才東拼西湊湊出來錢買的,到現在我還欠着家裡錢呢!”
邱皓月和徐順也站在一旁聽着。隻聽邱皓月說:“你們當時合同條款是怎麼寫的呢?房子過戶了嗎?”
徐來跟她解釋:“國内土地性質比較複雜,和美國不一樣,哪怕當時有合同估計也是無效的。”
邱皓月斬釘截鐵地:“如果當時的合同就不成立,但是他們是業主,是有知情權的,你們可以告他們欺詐吧?那樣至少可以把當時買房的錢要回來。而且不是一般都應該保護弱勢方嗎?美國如果碰上租戶失業交不起租金,房主都不能随便把他們趕走的,二毛也沒工作吧?”
沙拉對貓臉女子說:“對,蘇蘇,你問問皓月吧,她是律師。”
徐順對沙拉說:“你快拉倒吧,美國法律跟咱們這兒能一樣嗎?村兒裡都是宅基地,法律上本來就規定了不能轉賣給村外人,你都忘了那會兒咱們在畫家村的事兒了,豬腦子啊。”
徐來也怕老婆一腔熱血誤了事:“确實國内外不一樣,皓月不太了解國内的情況。”
蘇蘇咬牙恨道:真她奶奶的矬氣!“
邱皓月還沉在其中:“我覺得這個很不合理,這個案子的處理結果一定會影響後面此類類似的情況,實在應該争取一下,你們後來上訴了嗎?”
蘇蘇搖了搖頭:“判決書下來,我和二毛就傻了,自己個兒先吵了一大架,我不該跟他吵……”她突然悲從中來、失聲恸哭起來。
大家趕忙圍過去一起安慰,把房子敗訴的事先放到一邊。
空曠的展廳裡回響着Andrea Bocelli的Time to say goodbye,來告别的至親至愛們在談論有關房子的官司。陳瑤覺得二毛當真錯付了理想,行為藝術難道不是随處可見嗎?用攝像機錄下婚禮和葬禮上的行止對話多半都能稱之為行為藝術,尤其是喜歡大場面的民族裡,尤其有這種文化。
婚禮上新娘子一家照例都是要哭的,那是喜慶裡的一絲憂傷;葬禮也有歡鬧的部分,風中飄動的白幡外加披麻戴孝的女人孩童,還要配上噪雜的唢呐和嘻鬧的宴席,即便是這最文明的地方也會有人談論去年打輸的官司。陳瑤也曾在父母葬禮上被不知哪個遠房親戚問起她的墨鏡是什麼品牌打哪兒買的,當真是哀愁裡的一團煙火氣。
不知怎麼了,陳瑤的眼睛再也無法從徐來身上挪開。她突然想起,是否以前他也曾這樣默默關注過自己。和孟波春晖的情感有太多世俗恩怨糾葛其中,對徐來,許是因為時間太短,未及牽連旁的,在陳瑤印象裡就都是單純的愛與好。
徐來突然轉過身,恰好看向她,她忙轉開視線,心裡一陣小鹿亂撞。她忽覺得好笑,已經三十歲了,還像個青澀的中學生,真是不該。
她雖然刻意地不向他看,卻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陳瑤轉過身,側對徐來,佯裝看牆上照片,其實故意沉肩、收腹、下巴颏兒略收,把最好的姿态擺出來呈現給他。
邱皓月向她走來,一邊對徐來說:“你覺不覺得她特别像你的一張書簽。”
陳瑤轉身看她,她正用手隔空描着陳瑤側面,果然在說她。
徐來幹脆地反問:“什麼書簽?”臉卻倏的紅起來。
邱皓月急切地要印證自己的判斷:“就是你有一本圍棋書裡當書簽的明信片,簡直是一模一樣。”
陳瑤好奇看着二人,問:“我像誰?”
邱皓月此時跟大家熟了些,話也多了起來:“你剛才站在那兒,側面跟徐來一張明信片裡的模特一模一樣。”
她說得陳瑤也好奇起來。
徐來眼見着有些煩躁,一改往日沉靜溫和,他湊在邱皓月耳邊低聲說句什麼。邱皓月皺着眉頭撇了下嘴,小聲嘀咕了一句,便對陳瑤說:“沒辦法,某人害羞了”。
陳瑤盯着徐來,納悶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時,陳慧剛好踱過來,他有事問徐來,便把這茬揭過了。
“剛聽說您是作心理咨詢的啊。剛好有些問題能跟您探讨一下嗎?”
陳瑤識趣地走開,留下徐來夫婦和陳慧接着聊。
她異常地虛弱,而且,自從和春晖分開後,第一次感到強烈的孤獨。她找到沙拉和卞雨佳,坐在白布蓋着的桌子圍成的圓圈裡,守着那些募捐箱,幫賓客登記、更換留言簿。她一襲黑衣面色蒼白,比蘇蘇看起來更像二毛遺孀。
留言簿上留着各種不知所雲的語句。大多是留言者假借寄托哀思,實則寫給自己的:“曾堅信自己與衆不同、遺世獨立,最後無一例外地溺斃在滾滾紅塵”,“抱歉我們留下這些陳詞濫調,卻說不出心裡話”,“大抵浮生若夢,姑且此處銷魂”……
隻有兩句寫給逝者:“二毛,記得與眼睛立約、到了那邊也不去瞻瞻相望處女!”“兄弟,下雪的七月,自有霧氣升騰,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