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國寡民遇不到的問題,北京到深圳要飛近三小時,在歐洲,除了俄羅斯,這個航程必然會飛出任何一國國境。當年埃德溫也提起過美國地域間文化差異之巨,紐約舊金山是世界開放之風的橋頭堡,與此同時,中部南部城鎮可能會保有極其老舊保守的貞操觀。
說起來北上廣深,都是中國一線城市,但其實細究起來,差别卻不小。就拿北京和深圳來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即便當年在學校裡最開放的卞雨佳現在看到任蕊也要望塵莫及了,深圳真是個徹頭徹尾越堕落越快樂的城市,處處透着渾不吝、厚臉皮、玩世不恭的野生氣質,這裡挑釁的不僅是刻闆的體制,還有脆弱的傳統。
在這座城裡熏了尚不足二十四小時,陳瑤已然不認為未婚先孕有任何不妥。她開始認真盤算起當個徹頭徹尾未婚媽媽的可能性。她想,這樣甚至不必麻煩卞雨佳夫婦,隻需春晖時不時露個臉,讓同事以為自己已婚即可。這個計劃讓她興奮不已,這樣孩子就完全屬于自己和徐來,無論從生物學還是法律意義上,都清楚明晰、幹幹淨淨。
晚上有大富豪做東,任蕊請陳瑤同往。陳瑤白天幫唐英帶貨已有些乏了,但任蕊教育她說這種人沒準兒随便扯句閑篇兒都是商機,不要錯失良機。她想到要替孩子未來打算,理應比以往更拼,便應了。
任蕊照例讓她随便在衣櫥裡挑,陳瑤知道這裡大半都是任蕊滿世界看秀直接從秀場訂的高定,和成衣價格可以差到幾十倍之巨,害怕随手挑中一件自己一年工資也付不起的限定款,就讓任蕊幫她選。
事實證明,眼光和衣品也是可以随着經濟條件水漲船高的,任蕊選的幾件顔色和質地都很襯陳瑤,還貼心地都選了不緊身的樣式,不想讓準媽媽有絲毫不适。其實任蕊完全多慮了,陳瑤小腹平坦得宛如處子,懷孕以來的種種煩憂讓她寝食難安,甚至比以往更消瘦。那件珠光白帶本色細珠刺繡真絲罩紗吊帶連身裙穿在她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樣,襯得一雙瘦伶伶的鎖骨和蝴蝶骨愈加突出。
望向鏡中人,陳瑤腦中隻得“可憐”二字。任蕊卻興奮莫名,說她穿上跟秀場模特如出一轍,有少女的單薄伶仃感。陳瑤這才想到,怪道看着有些眼熟,原是有些像電影《情人》裡的那個瘦胳膊瘦腿看起來像是未發育完全的少女。
二人坐任蕊的兩地車過深圳灣回到香港。望着車窗外摩天大樓林立、璀璨如未來世界、夜如白晝的香港,陳瑤思及孩子以後會落戶于此,隻覺世事無常。甚至就在兩天前自己還在為一張準生證焦頭爛額,不免想,人啊,認知的更新有時比戳破層窗紙還簡單些。
“你知道當年那些富豪追女明星買的所謂豪宅多大嗎?不過就是千尺豪宅,也就一百多平方,今天咱們去的這位大佬家那可是放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稱得上豪宅的。”任蕊給陳瑤做課前輔導。
“你跟他怎麼認識的?”陳瑤好奇。
“他跟老肖是生意夥伴、球友、牌搭子。”
老肖就是任蕊那位貴人,也是當初送她去美國讀書的出資人以及雲熹資本的實際控制人,但任蕊不算他的外室,他并不控制任蕊的情感和身體,她之于他至多算個兼具情人功能的職業經理人,任蕊結識那些功能性極強的藍顔知己不但不用避着他,反而都是獲得他首肯的。
“那我去是不是不太合适,跟人家完全不認識。”陳瑤有些忐忑。
任蕊哈哈笑道:“嗨,你是不知道,我們都叫他老頑童,六十歲的人了,好多女朋友,就愛美人、美食、美酒,他喜歡一切美麗的事物,見到你他高興還來不及呢。他年輕時好像在紐約學過電影還是廣告,沒準兒跟你還能說到一塊兒呢。”
“我又不會說粵語,香港人也不會普通話,無非就是雞同鴨講。”
“你太小瞧這些富豪了,他很多生意跟大陸做,早就找了個老師學普通話,這都多少年了,不跟你誇張,比那幫回大陸賺錢的港星講的要标準多了。”
陳瑤不由得暗暗敬佩這個好學的老人家。
車很快駛離燈火通明、繁華喧鬧的市區,向着陳瑤之前甚至沒有注意到的山上開去。
任蕊略帶憾意:“我們今天來晚了,不然這裡是全香港看日落最好的地方。”
陳瑤道:“這兒太偏了吧,都跑山上來了。”
任蕊笑她:“你快别露怯了,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半山豪宅啊,下面就是淺水灣,那些排樓動不動就賣到上億港币了,你說說這些獨棟别墅要多少錢?這裡好多住戶都是福布斯排行榜上的人呢。”
陳瑤對物質世界一向懵懂,被任蕊啟蒙了一番,不再言語。
少頃,車從大路拐進一條兩邊密布南方高大植物的小徑,再往裡,灰色花崗岩石牆依山勢直起,頂上依稀可見高矮參差金頭黑柱細鐵花檻,果然無論放在什麼地域都稱得上非同凡響。
在一扇飾有同紋同色鑄鐵卷草紋裝飾的黑栅欄大門前,車速略減,門自動開了,車一路将人帶到一棟紅頂白粉牆大宅前。平心而論,宅子的設計并不時興,倒有着濃厚的老式殖民地風格。門口立着一位穿着合體深灰色襯衫滿頭灰白卷發的男子,看得出有些年紀了,但端的是腰背直挺、氣宇不凡。陳瑤暗道,這男主人簡直就是舊時電影裡走出來的老花花公子、鑽石王老五模版,隻是跟“老頑童”這個昵稱不大相符。
她悄聲問任蕊該怎麼稱呼“老頑童”,任蕊回:“你就叫他錦爺吧。”陳瑤從車裡下來,張嘴便對那個微笑望着她堪稱玉樹臨風的老男人禮貌道:“錦爺好!”對方禮貌讪笑:“我唔系……”任蕊忙出來解圍:“這是何管家,不是錦爺啦。”陳瑤尴尬無比,心裡一陣緊張,尋思這一晚不知還要出多少醜,早知真不該來受這份洋罪。
沒容她深想,突然從宅子大敞的朱門中連颠兒帶跑出來一個鶴發童顔、白衫白褲,中等身量,個頭不高的小老頭,他人未到笑先至,嘻嘻哈哈迎到:“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這小老兒臉色黎黑,眉毛卻有些發白,下嵌一雙南方人特有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不像男子。帶着一副水藍半透明框眼鏡,黃白色硬質短發向上搓出一個形似桃尖的造型,通身白色亞麻短袖長褲,一副夾腳趾棕色皮編人字拖,脖子上挂着條看似麻繩編的項鍊,墜着碩大的白色玉墜,也看不清雕的什麼紋飾。
見到陳瑤,他語氣誇張地說:“哇,不會吧,我們倆是不是太有緣了,不約而同穿了情侶裝哦。”
陳瑤害羞又好笑,除了顔色相近,實在說不上是情侶裝。結果進到屋裡,看到一屋子姹紫嫣紅,才發現二人裝束真像特意配搭的一般。
不消一時半刻,陳瑤便知這“老頑童”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一屋子就屬他最歡脫熱鬧,跟所有人都相聊甚歡,時不時就會爆發出一陣孩童似毫無保留的爽朗大笑。他随意,既不把自己當主,自然也不把别人當客。吃飯時是那種西式長桌,他本來坐在頂頭的主座,卻孩子氣十足地跟任蕊換了座位,要跟自己今晚的“絕配”坐在一起,于是任蕊便有了機會坐上她剛才小聲跟陳瑤科普過的價值近千萬港币的齊彭代爾高背餐椅上。
他坐在陳瑤身邊不加掩飾地大獻殷勤,倒顯得虛情假意起來,像滿屋子賓客都在陪着他玩過家家一般。陳瑤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當真,怕給人笑沒見過世面不識逗;有樣學樣,也學他胡說八道開玩笑,又怕顯得輕佻掉價。
他用那雙水光迷朦的眼睛怔怔望着陳瑤:“你這顆小香瓜似的腦袋,真是小巧玲珑啊,讓我忍不住總想摸摸它。”一會兒又說“我一般都不鐘意女仔留短發,但是你的短發讓我想起《夜間守門人》裡的女主角,特别帶勁兒,格外吸引人。”
陳瑤接道:“我可沒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也無法理解那種病态的愛和美。”
老頑童就饒有興趣地盯着她的唇:“美女說話都動人,一句話裡既有‘愛’又有‘美’。”
要說錦爺有什麼特别之處,細究起來,他倒算是個通才雜家。
跟某太平紳士談論“零一年漏了永樂剔紅牡丹大圓盒,玩文玩就是圖個消遣,有人偏拿它做投資,我那個經紀不知變通,之後再不用他”;跟當紅炸子雞新晉藝術家閑聊“我五月份要去北京看顧德新的展,現在内地的藝術是牆内開花牆外香,多半是泡沫,但小顧的東西很有點意思,他是真有藝術家風骨的啦。”;跟做地産的抱怨 “他們明面上是‘雞蛋換糧票’,其實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啦,這話都是擡舉他們,太拙劣,太明顯啦!那麼好的地段給了不會做地産的人做,可惜可惜!”……
陳瑤起先還如履薄冰,不知道跟有錢到這種地步的人怎麼打交道合宜,後來看旁人都自然随意,自己便也放松下來。後來才回過味兒來,這是主人的功力深厚,才能大隐隐于市,他并未刻意隐藏鋒芒,與此同時還能讓别人也輕松舒展,這樣的人通常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特别真,一種則是極度假。
陳瑤一向自诩對人性洞若觀火,一時半會兒卻有些看不透這位錦爺的路數。之後才想明白,學識博、閱曆多、見識廣又多金自由的人,可言之物的深度廣度均極甚,正所謂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樣的人天地較别人更為廣闊,他言及之處是百無禁忌、不受限制的,而人是往往要靠碰到的邊界來定位,他碰不到那邊,自然無法被界定。
飯後,趁着他跟别人應酬,陳瑤趕緊到室外透透氣,她心裡自嘲幼稚,以為真的能通過一頓飯就發達嗎?不一會兒錦爺居然跟了出來。
他關切地問陳瑤:“大家都講廣東話,你會不睡覺得無聊啊?”
陳瑤忙道:“怎麼會呢,光是在半山大豪宅裡做客,哪怕旁邊人說的都是爪哇語,都會覺得自己賺到了。”
錦爺又哈哈哈迸發出那标志性的笑聲:“普通話本來就一句是一句,又硬又狠,你用普通話抱怨起來,就狠上加狠。”
陳瑤說:“我哪兒有抱怨。另外,這是聽力習慣的問題,我反而覺得廣東話狠哋哋的,每句話尾音都重重砸下來,擲地有聲,北京話唔哩嗚噜,你去坐過一次小巴就知道,報站名跟念經一樣渾水摸魚,不知道的還以為練繞口令呢,廣東話一聽就是勤奮努力人的語言,那麼用力、一點兒不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