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一見山神就好傷心就哇哇大哭,因為她能從山神身上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懵懂的小腦袋就以為山神是被囚禁在樹纖島的可憐神仙。
年幼的她,天真且善良地笃定,山神石像裡面,封着一個人。
等慢慢長大,她漸漸不再為山神傷心,但一到廟裡一見到山神石像,仍會有那種強烈的别别扭扭的感覺,那就是山神不自由。
因為山神石像,束手束腳的——沒錯,表面意思的束手束腳。她低垂眉眼,卻不像是悲憫的俯視,更像是認錯一般的低頭,她的肩膀微微聳着,背也微微駝着,甚至膝蓋都微微彎曲着,同時她的腿腳緊并在一起,胳膊貼在身體兩側耷拉着,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手,給跪拜的人留下兩個黑漆漆的大窟窿。
貌似有無形的繩子死死捆綁在她身上,有一道透明的人形鐵籠,嚴絲合縫地罩在她身上。
神像不是彩的,而是冰冷的青灰色,襯得缭繞在山神身上的那縷悲哀更涼更濃。
似乎從前曆經風吹雨打,也或許是從前的工匠技術和所用材料都有限,神像表面又明顯坑坑窪窪的,年歲久了多處剝落得厲害。
樹纖島不能接受山神在漫長的歲月裡自然消損,就請專業人員來修補,但那群專業人員趁機放寬腰帶收錢,用天價的“特殊材料”簡單抹平了較明顯的破損,而且那材料凝固後是光滑的亮面,在山神身上就和打着一塊塊補丁一樣……島上的人傻眼了。
偏偏那一年暴雨山洪滑坡泥石流,各種災害不斷,好在無人傷亡,吓得島上的人立馬放棄了對山神的折騰。
那時紅筱九還覺得大家把災害跟山神聯系在一起的行為很愚蠢,現在看來……誰願意在自己身上打幾個閃閃發亮的補丁啊?
現在看來,萬般皆可能。
所以,真的有山神嗎?
紅筱九跪在蒲團上,低頭吻在指尖,雙手合十。
短短幾秒鐘裡,她想了很多,但最後她在心裡虔誠祈求的是:“山神大人啊,求您保佑那截枯枝複活。”
山神的母親被人害死,曝屍于荒野,紅血滲透黃土,久久不散。
年幼的山神就在浸滿母親鮮血的土地上,種出一棵參天大樹,大樹枝頭會結出樹娃娃。
樹娃娃沾血,就隻能沾本人的血,沾了别人的血,就是玷污,是不詳,是詛咒……
文姜壽的嗚咽再次在紅筱九腦海裡沖蕩,她跪在山神前,頭垂得更低了。
“我惴惴不安了十年。想不通自己做了什麼事才會意外得到不老不死的能力,是福是禍我不敢确定,但我知道所得必有所失,我等着該我付出的那一天,等着被拿走珍視的東西的那一天直到現在但是山神大人,不能是姜壽啊。
“從前愚蠢,千不該萬不該,把血滴在樹娃娃身上。姜壽的痛苦也有我的錯,我和姜壽都錯了。犯錯挨罰,我等着您懲罰我呢,我不能讓她一個人承擔所有。”
文姜壽站在殿外,和從前無數次一樣,看着紅筱九跪在蒲團上的背影,恍然有種回到從前的錯覺,眉眼間蕩開一絲淡淡的哀傷。
仿佛她倆中間沒有隔着那要命的十年,仿佛下一秒紅筱九就會蹦出來拉着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往裡拽,讓自己也給山神磕一個。
一邊使勁拽着自己,一邊柔聲撒嬌,軟磨硬泡:“姜壽,你真的喜歡我嗎?你連向山神求個讓我們一直在一起的保佑都不願意!願望是要兩個人一起許的,哎呀姜壽求求你了,你最好了,姜壽……”
“姜壽!”
“嗯?”文姜壽猛地回神,發現紅筱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自己跟前。
她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文姜壽的目光越過紅筱九的臉龐望向殿上的山神,“我總是想着要拜一拜山神,但我腦袋裡是空的。”
“那就不拜了呗。”紅筱九拍拍她的肩膀随口說道,然後就擦過她身側,朝存放黃拓本的地方走去了。
獨留文姜壽一人僵在殿門檻外。滿殿的燭火紅光在她眼眸裡慢慢搖曳成破碎的淚光。
紅筱九那毫不在乎的語氣,她的随口一言,如一根長滿倒鈎的利刺,毫不留情地紮進文姜壽心裡,把她釘在了殿門外的石闆上。
“我求什麼你就求什麼?”
忽然,一道壓不住竊喜的軟糯聲音從記憶深處傳出,大力擊響文姜壽的心弦。
很久很久以前,文姜壽曾跪在殿裡的蒲團上,裝作一副不知道紅筱九在糾結什麼的樣子,瞧着她犯糾結,跪在山神面前虔誠求保佑的可愛模樣,心動得發慌。
你求什麼我就求什麼。
最後文姜壽磕頭了,也求山神保佑了,但求的不是平安健康,而是:
“某個愛哭鬼需要勇敢一點,我就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