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兩手交叉擔在大腿的白闆上,笑着仰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紅筱九,一副準備好要傳道受業解惑的樣子。
紅筱九手臂交叉,舌頭頂着腮,垂眼睨着笑嘻嘻的“自己”,最後無奈地閉上眼睛,緩緩歎了一口氣,“你能不能用姜壽的模樣面對我。”
它抿嘴笑得意味深長,俏皮甚至帶有一點小暧昧地朝她眨眨眼,口型是:“現在?姜壽不在的時候?”
“滾!你亂想什麼呢!”
紅筱九背過身去,不敢看鬼東西從“自己”轉變成“姜壽”的過程,怕被吓到睡不着覺。
“我就是看你和我一模一樣,覺得瘆得慌!”她解釋道,心髒如小鹿砰砰亂跳。
而且哪怕她現在背對着它,看不到它皮囊的變化,她都覺得可怕,後背上飕飕直冒冷氣。
幸好很快,它就敲了敲小白闆。
紅筱九轉回身就看到“文姜壽”仰頭靠在沙發上,神色輕松,深棕色的眼睛裡閃爍着牽動人心的明媚笑意,就恍惚了一下——是熟悉的文姜壽的臉,卻不是熟悉的文姜壽的笑容。
而且紅筱九懷疑它是故意的,故意在變成姜壽後笑得好看了一點。
她低頭揉揉眉心,讓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了,然後咬着拇指,意有所指地問道:“這十年裡,你變成我的時間多一點,還是變成姜壽的時間多一點?”
小鬼一下子就猜到她想問什麼了,于是它用筆敲着下巴,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在白闆上寫下:“差不多吧。我看文姜壽的臉煩了就換成你的樣子,再看你的臉煩了,就換回文姜壽的樣子。随心所欲,沒什麼多少。”
紅筱九無語了,又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遮遮掩掩地再次問道:“姜壽不會覺得瘆人嗎?她……會主動要求你變成我嗎?”
它撇撇嘴聳聳肩,故意露出一副讓你失望了的表情,寫道:
“沒有。文姜壽讓我能變成她就變成她,能維持她的模樣就維持她的模樣,她不想讓我變成你的樣子,她看到你就會愧疚,就會被負罪感壓垮。
“剛被困在島上的那兩三年,文姜壽狀态特别不好,我以你的樣子出現在她面前,會刺激到她。
“但有時候就是沒辦法,不能有兩個文姜壽同時出現在大家眼前,就像在她喝得爛醉如泥找不到家門的時候,我就必須得用你的樣子去把她拖回家。
“好在時間久了,她好像也沒那麼排斥我用你的樣子了。但是,又好像是我的錯覺。
“因為我之前用你的模樣捉弄她,差點讓她打死。我跑到你住的地方錄了一段你的聲音,然後變成你的樣子回到樹纖島,偷偷放那段聲音,讓她誤以為是真的你回來了,結果……”
寫着寫着,文姜壽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就似真似切地閃回在眼前,它不禁哆嗦了一下,停下筆,心有餘悸地縮起脖子抱緊了自己,往事不堪回首啊。
看來确實被揍得不輕。
紅筱九來回讀着白闆上的字,沉默着,纖細的眉毛如飄落的柳葉,繞着絲絲縷縷的憂傷。
難怪回樹纖島的那天,姜壽沖上來就掐自己脖子,原來是把自己當成了鬼東西嗎?紅筱九心想着,突然又一癟嘴——但就算不是真的我,那也是我的模樣,姜壽也下得去手?哼!
它收拾起臉上哭唧唧的表情,擡眼饒有興趣地瞧着紅筱九,猜到她肯定又在心裡面嘀咕文姜壽了,哎呦從前她的心思就總是容易被文姜壽和與文姜壽相關的事情牽着走,現在也是這樣,一直沒變呀。
它偷樂了一會兒,明明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卻又故意寫道:“你不是要問我枯枝的事情嗎?”
“問呢,待會兒就問。”紅筱九心不在焉的,沒品出它的故意調侃,煩悶地咕哝了一句。
洗漱間裡那個笑容溫暖,張開雙臂呈擁抱姿勢的粉兔子擺件,和文姜壽總是泛着一絲憂郁的眼眸,同時浮現在她腦海裡。
于是紅筱九眼神變得堅定,“我想知道,姜壽的生活。我想知道她經曆了什麼。”
聞言,小鬼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它很抗拒回憶從前的事情,但她堅定的目光似乎不容它拒絕,于是它落下筆:
“文姜壽的成長是滞後于年齡的。
“剛被困在島上的時候她很害怕,那時的她其實就是個小女孩,會不知所措地向爸媽求助。但誰會相信她被困在了島上呢?爸媽硬把她往船上拖逼她離開島,無視她的痛苦,并堅信她的痛都是裝出來的,不知道每一次逼她上船渡江,就是在給她上酷刑。
“樹纖島不讓文姜壽離開,每次臨到江中央,江上就會掀起風浪,大到甚至掀翻了整條船。文姜壽都痛到昏厥痛到休克了,爸媽也不讓船掉頭折返,而是強行逆着風浪往島外走,多朝島外走一點,多跟樹纖島對抗一點,文姜壽遭受的痛苦就以無法估量的程度增加。
“無數次,我以為她要死了。
“我告訴文姜壽讓她無論如何都不要上大船,一來怕牽扯到無辜的人,二來我覺得樹纖島有‘意識’也會權衡利弊,留不住她會直接殺死她,而不會為了她讓一艘大船沉江。
“或許是為了讓爸媽死心,或許是對劇痛感到了恐懼,她數次自.殺都被我攔下來了。那時候情況嚴重到我需要片刻不離地跟着她,怕她會跑到哪個山頭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剛開始一離開叉江,文姜壽的痛就會消失,去醫院也檢查不出什麼問題,但沒病的結果讓爸媽更加氣急敗壞,讓他們更加相信文姜壽在裝,有什麼心理疾病。後面頻繁地踏上叉江,爸媽為了讓她克服心理障礙,甚至讓她在叉江上漂一整夜,結果就是她體内的自愈能力都跟不上了,都無法及時修複她的身體了。
“她痛得五官扭曲,眼睛血紅腫脹,臉上皺紋叢生,嘴唇被咬爛,身體暴瘦得好像隻剩下一層皮和骨頭,經血止不住,鼻子流血耳朵也流血,整個人蒼白到像是一張輕飄飄的白紙。想想吧,在不同尋常的自愈能力的支持下,她都經常被擡進醫院。又幸虧是強大的自愈能力,将她從鬼門關拉回來,讓她起死回生,讓她在爸媽眼裡成了隻會裝病住院浪費錢的廢物。
“鬧騰了差不多一年,爸媽放棄了,放棄了文姜壽。他們整天和外人一樣對文姜壽冷嘲熱諷,試圖用激将法刺激她離島,又不管不顧地把兩個老人扔給文姜壽一個人伺候,日日夜夜,就那樣徹底把她的少年心性磨沒了。
“等到徹底把她的身體和精神都折磨垮了,就直接不管她了,搬家離開了樹纖島。
“血肉的傷口能自愈,但心靈的傷口難愈。
“從此她一蹶不振,不吃飯不活動,整天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有時候她明明睜着眼睛但怎麼喚她她都沒有反應,唯一算是有精氣神的時候竟然都是在精神錯亂的時候,其他時間裡,她就是一副沒有靈魂的空殼。
“我撬開她的嘴灌進去水和食物,讓她活着,卻又無法讓她真正地活着,很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在擺弄一隻布娃娃。所以文仙章推開大門時候,簡直如天神降臨,是她讓文姜壽重新振作了起來。
“錢,算是親子關系的緩和劑。錢似乎也是文姜壽唯一能給爸媽的東西。但如果養育之恩,和借錢還錢一樣能算清楚就好了。在文姜壽定期給他們打錢後,爸爸和妹妹偶爾會給文姜壽打個電話,但是媽媽一次也沒有打過。”
小鬼握着筆杆的手明顯發抖,它深呼吸着,擡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但仍有大顆的淚水順着它下眼睫砸在白闆上。
那段時光,它和文姜壽共同經曆,當時發生的一切,于它而言也是個巨大的折磨。
紅筱九的視線随着它的筆尖移動,但越到後面,她越不敢看它寫的是什麼了。她的喉嚨發緊胸膛上似乎壓着塊巨石,每呼吸一次胸口就酸澀得厲害。
“現在姜壽和她爸媽的關系怎麼樣?”她問,聲音也略有顫抖。
它含淚苦笑了一下,然後垂下腦袋搖搖頭,“隻用告訴你一件事你就能明白了:文姜壽單獨立戶。”
它拍拍自己的臉,擦掉白闆上的字,又寫道:“再說了,文姜壽不是天天給你發信息嗎?她能給你發什麼,不就是發點無聊的生活瑣事。你想知道她的生活,那不就是嗎?”
紅筱九眼睫一顫,心髒霎時刺痛如針紮。
“紅筱九,你真的心狠,你都沒有好好理我一下。”記憶裡文姜壽的哭訴也在此刻如山谷鐘聲回蕩在她心間。
“你真的一次都沒回她嗎?”它又舉起白闆。
但紅筱九沒有看白闆。她失魂落魄地垂下胳膊,目光也落到地闆上。
“你有沒有後悔?”數分鐘的沉默後,紅筱九又突然問道,她擡起眼簾,緊盯着它,“你有沒有後悔燒掉我的樹娃娃?”
長久的對視後,它咽了一口唾液,眼眶紅得更厲害,“後悔了。她真的受苦了。”
它用力擦着眼睛,都快擦破皮了,“但那時候我要是離開了她,她的身體沒了自愈能力的支持,會出事的,當時她那副模樣,能不能好好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祝壽辦公室裡,文姜壽的手機響了,是爸爸的電話。
爸爸隻有在醉酒的時候才會給自己打電話,把自己當作他酒後傾訴的對象。
“喂。”
“姜壽啊……”是一聲極盡溫柔的呼喚,也是他醉酒的标志之一——他喝醉酒後聲音就會變得很溫柔親昵,像是怕把自己震碎一樣呢喃輕語。
“嗯。”
“在忙什麼呢?吃午飯了嗎?哎呀現在的時間都快要吃晚飯了吧?”
“沒忙什麼。”
而後是漫長的沉默,兩頭都沒有說話,隻有微弱的沙啦沙啦的電流聲,和她耳後脈搏的鼓動聲。
文姜壽隐約感覺到了不對,平日裡他喝醉了酒,會變得念念叨叨的,但是今天——
“唉!”對面突然響起一聲重重的歎氣聲,帶着一股濃濃的失意,勾起了文姜壽内心深處的不安和恐懼。
她眉頭皺起,忍住想挂斷電話的沖動,聽到他說:“行吧,沒什麼事,就是跟你打個電話。你和你媽說句話?”
“好。”
又是一段漫長的寂靜,電話裡有一點衣料摩擦之類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雙方在拉扯,然後她就聽到他“啧”了一聲,接着就是他緩和尴尬的笑聲,“呃——你媽上廁所去了,那沒什麼事,就挂了吧。算了,挂了吧。”
“嗯。”
文姜壽放下手機,盯着通話界面上持續跳動的時間——誰都沒有挂電話,最要命最溫情的環節。最後她先一步按斷了電話。
但沒一會兒,文姜壽又接到了妹妹的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這次的鈴聲氣勢洶洶的。
果然,電話剛一接通,對方蘊着怒氣的聲音就刺入她的耳朵裡,“爸在醫院。醫院懷疑是白血病,現在要等後面的檢查結果。”
沉默,安靜,靜到能清楚得聽清腕上手表秒針跑動的聲音——文姜壽面上什麼反應都沒有,但此刻沒有反應就是她最大的反應。
電話裡的呼吸聲很粗重,妹妹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沖了,于是深呼吸着,調節了一下情緒,緩和下怒氣,但仍是以一種埋怨責怪的語氣說道:
“爸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擔心,但是讓你擔心又怎麼你了,隻有我陪在爸媽身邊照顧,你不想出島,告訴你你也是除了擔心什麼都做不了。不要再打錢了,等出了結果再商量,每次給你打電話你都要打錢,搞得我都不敢跟你打電話了……”
傾斜的橙紅色的夕陽照在雕花木窗上,滲透進房間裡,灑在爬滿了半面牆壁的文竹上。
文姜壽的影子輪廓映在牆上,被橙紅的陽光和灰綠的文竹填滿,說不盡的孤寂。
“姜壽告訴我,老樹上能結出我的樹娃娃的樹枝,和能結出她的樹娃娃的樹枝,纏繞在一起,長成了一個枝頭。上次去老樹那裡是想看一下那個枝頭的,結果忘記了。
“我猜,姜壽不能碰我的原因就在這裡,因為我和她被老樹認成了一個人。我和姜壽是一體的,或者說,能代表同一個人,。
“打個比喻,就像人能觸碰自己的影子,但影子不能觸碰人,她是影子,我是人。”
聽着紅筱九的猜測,小鬼又搬出了那句萬能的說辭: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
敷衍的态度讓紅筱九很惱火。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騙我?”她眼珠一轉,冷冷地瞥向它。
它打了個哆嗦,趕緊活動活動手腕,寫道:“你想啊,文姜壽一碰你就痛,說明她不該碰你,或者樹纖島和山神不讓她碰你。那為什麼不能碰你呢,可能是要保護你,也有可能是要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