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又要失眠了吧?
紅筱九睡不着,甚至有點無聊有點煩躁,裹着薄薄的夏涼被在床上翻來覆去,陀螺一樣滾了一圈又一圈。
等到她第三次看時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文姜壽還沒有回來。
她實在睡不着,走出卧室來到走廊上,看到那鬼東西的門縫處亮着光,就上前敲敲門,怕驚擾了它,不敢扯開嗓子,趴在門上小聲喊:“喂——姜壽今晚不回來了嗎?”
話音落,她聽到房間裡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急促的聲音,緊接着是蹭蹭蹭!從遠到近的,怒氣沖沖的腳步聲。
紅筱九趕緊後退一大步,離門遠遠的。
小鬼打開門,臉色陰沉差到極點,它岔開腿站着,一幅要找人幹架的架勢,手裡的小白闆也像是把小斧頭一樣被它扛在肩上,上面的字龍飛鳳舞:“我不知道她回不回來!你又不是沒有嘴巴,問我幹什麼,你自己去問她啊!”
紅筱九癟癟嘴,有些垂頭喪氣,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又将手背到身後去,模樣有點扭捏。
見此,小鬼眉頭一緊,不解地歪了歪頭——你什麼意思?
“我太多年沒有給姜壽打電話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不行……而且我暫時不想把她從黑名單裡放出來……”
它翻了個白眼。
“你要……出去嗎?”天很熱,又是臨睡的時候,她注意到它身上竟套着一件不算薄的長袖外套。
“不!我要睡了!别來打擾我!”它很不耐煩,大筆一揮,又是龍飛鳳舞到字迹模糊不清的一串字。
“哦,好,抱歉。”
“哐!”小鬼将門甩出一聲巨響。
關門的氣浪撲到紅筱九臉上,讓她不禁眨了眨眼睛,“脾氣真大……奇怪,天很熱啊,是空調溫度低了嗎?都穿上外套了。”
她直覺奇怪那很可能就是奇怪——剛才,如果她站得近一點,就能在小鬼關門時,注意到床單上淩亂刺目的血迹。
紅筱九晃悠到一樓,把客廳裡的躺椅拖到窗戶邊,躺在椅子裡望着窗外的霜白圓月。
真是沒骨氣,姜壽不在身邊,竟然失眠睡不着了,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翹首以待,像個盼夫歸來的妻子。
她在心裡嘀咕着自己,等了好久,睡意襲來時她又上樓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淩晨一點了,她起身掀開窗簾一角朝樓下院子裡看去,依舊沒看到文姜壽的車……
天蒙蒙亮時紅筱九就醒了,她立即翻身朝身邊看去,枕邊卻空落落的,沒有人。
再也睡不着了,她就收拾完下樓了,下樓後就發現那鬼東西起得好像比自己還早,外面太陽都沒出來呢,它床單都晾曬在院子裡了。
她又躺在椅子上,望着天邊藍灰色的山峰神遊了一會兒,然後溜達到廚房,打開冰箱找文姜壽洗好的藍莓,最後不知怎的,端着藍莓站在碗櫃前,數起了盤子……
媽媽買盤子總要買八個,要不然招待客人的時候,盤子不是一套不像話,不好看不闆正。
文姜壽碗櫃裡那一摞摞的碗盤不是六個就是八個,但是,讓紅筱九在意的,是那些平日裡常用的碗碟,那些碗碟多數是兩個一對成套的……是兩個人用的,而跟姜壽一起生活的,是那鬼東西,甚至是那鬼東西變成的自己。
紅筱九就是客人,正在窺探别人幸福平穩的生活,眼前成雙成對的碗碟,忽然讓她心痛得厲害,胸口像是岔了一口氣,怎麼都不得勁。
讓她覺得自己是外人……某種意義上,她确實算是文姜壽的外人,但是在她心底……就算隔着那十年,她也不覺得自己是她的外人。
說起來也奇怪,學生時期她和姜壽打架打得厲害的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和姜壽的關系是好的。
紅筱九關上碗櫃門,繼續在一樓來回踱步,來回晃悠,等文姜壽回來。
而現在她才發現,或許她覺得文姜壽家裡布置溫馨的原因之一,是花。
針織的和布制的玫瑰、雛菊、鈴蘭、桔梗、荷花、向日葵……甚至有絨花,七彩斑斓的,和真花一樣有着陽光的氣息,其中數量最多的一種,是菊花,而且都是絨制的,花瓣上泛着銀色光澤,很漂亮。
“菊花?除了牡丹,姜壽也很喜歡菊花嗎?”紅筱九倒是真不了解。
忽然,她眉毛一挑,俯低了身子,像是發現了什麼好東西,伸手撥開花朵後,“花叢”中便露出了一個,玻璃蛋。
一個鴕鳥蛋大小的玻璃蛋,蛋殼是玻璃的,裡面注滿了水,也可能是油,或者其他什麼液體,總之很清透,而玻璃蛋底部,沉着一片孤零零的橙褐色的梧桐葉片。
紅筱九抱起玻璃蛋,把玻璃蛋翻轉倒置了一下,原本沉在水底的梧桐葉片便飄飄搖搖緩緩從頂部墜落,葉片是焦糖一樣的橙色,鑲着一圈金,在水中墜落時閃爍着秋日金光,孤獨又唯美。
蛋殼太透明了,給人一種秋葉是從手心上方憑空飄落的錯覺。
“她都留着,她什麼都留着……”紅筱九注視着掌心上的梧桐葉,喃喃自語。
這個玻璃蛋,這份禮物,早在姜壽認識自己之前,自己就為她準備好了。
紅筱九小心将玻璃蛋放回底座上,腦海裡浮現出第一次見文姜壽時,無數梧桐秋葉随風從樹梢飄落,鋪滿石磚大道的畫面,“有沒有一片秋葉,願意為我飄落……難道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嗎?”
她自言自語,朝嘴巴裡塞着藍莓,胡思亂想着“宿命”。
然後,無意中,又在玄關的一個挂鈎上,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黃色發圈,記憶再一次被拉回到從前,她想起來,姜壽隻用款式最簡單的黑色細發圈,明明她的長發那麼烏黑發亮,那麼叫人羨慕,那麼好看,所以她喜歡捯饬姜壽的頭發,喜歡把自己的彩色發圈纏在她的頭發上……
“姜壽不會真的把什麼都留着吧?”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東西出現在自己眼前,紅筱九開心,卻也覺得傷心,甚至是苦澀多一點,不起眼的小東西或許是因為重視才都留着,但是紅筱九早就把和文姜壽有關的東西丢得差不多了。
紅筱九低頭看着指尖上轉動的藍莓,突然哭喪着臉甩了一下胳膊,姜壽你個大傻子。
說曹操曹操到。文姜壽回來了。
聽到動靜,紅筱九仰頭把藍莓一股腦倒進嘴巴裡,嚼嚼嚼,然後站到門後牆角裡——她決定要吓一吓文姜壽。
文姜壽懷抱裝滿食材的布口袋,一手拿着一闆雞蛋,一手去開最裡面的入戶門,毫無防備。
門剛拉開一條縫……
“哇!”紅筱九就突然從門後蹦出來。
文姜壽那易受驚吓的體質,肯定受不了她的“獅子吼”。
于是血液霎時凝固,腦海陷入空白,文姜壽一顫,差點從地上蹦起來,她後退了兩步,撞到最外面的入戶門上,跌坐在地,布袋裡的橘子甜瓜綠葉蔬菜滾了一地,幸好她及時高舉起了手臂,才保全了雞蛋,
橘子滾到紅筱九腳邊,她低頭看着她,開心地笑了,走上前,蹲在她身前,從她懷裡拿起一個橘子,放在鼻尖輕嗅着,“姜壽,你沒有在躲着我吧?”
文姜壽心虛地悄悄縮了一下肩膀,讓自己的襯衫袖口遮蓋住自己的手腕,“我為什麼要躲你?”
紅筱九撅起嘴巴,“因為你是個膽小鬼?”她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蔬菜瓜果,抱進廚房裡,又問:“姜壽,是不是因為我也被困在島上了,所以你就松懈了啊?”
文姜壽跟在她身後,“什麼?”
紅筱九咧嘴偷笑了一下,又收起笑容,突然一個轉身緊貼到文姜壽身前,仰頭看着文姜壽,戳戳她的腰,“是誰讓我留下來陪陪她的?嗯?現在我出不去了,那個想讓我陪她的人,一有時間不應該待在我身邊嗎?”她朝文姜壽眨眨亮晶晶的大眼睛。
“我怕回來得晚……吵到你。”
“你不回來才會讓我睡不好!我昨晚就沒睡好。你瞧瞧我有沒有黑眼圈,眼底有沒有長皺紋……”紅筱九笑嘻嘻的,仰着臉踮起腳尖又往文姜壽眼跟前湊了幾分,身體無意地蹭着文姜壽的身體。
文姜壽眉眼低垂,看着她,忽如其來的正經,“為什麼?”
“因為想你啊!你不在,我茶不思飯不想,昨晚上晚飯都沒吃好。你呢?之前為了不讓我離開樹纖島你可是哭得很可憐,很讓人心軟。”
黑棕色的溫柔如水,映出紅筱九的影子,可眼眸深處,正如那深不見底的幽潭,似乎也暗藏一絲未知的危險。文姜壽看着她,忽然莞爾一笑,“都怪我不能碰你。”
她的話,她的語氣,其實更像是,幸好我不能碰你。
好像……好像如果她能觸碰自己,她會忍不住做出什麼極端的不好的事情。
就像從前文姜壽對自己放的狠話:“紅筱九,你最好離我遠一點,看見我就逃,否則,我不敢保證我不會再做什麼出格的事。”
“都怪你不能碰我?”紅筱九落下腳後跟,像第一次見文姜壽一樣細細打量着她,眉眼含笑,且笑得腼腆。
小鬼從樓上下來了,白了文姜壽一眼,吸着拖鞋朝客廳走去,身後跟着黃貓。
紅筱九帶着歉意皺了一下鼻子,“我昨晚上臨睡前問它你什麼時候回來,好像吵到它了。”
“沒事,應該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嗯?你?你幹什麼了?”
不等文姜壽回答,靠窗的小鬼就突然像抖擻羽毛的鳥兒一樣咋咋呼呼地原地跳了一下,眼睛圓圓的,盯着窗外,似乎外面院子裡出現了什麼恐怖的東西,它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文姜壽面前。
文姜壽看向它的嘴巴:“文将星!文将星來了!”
接着它拽住紅筱九的手,拉着她往樓上躲,半道上卻又急急停住腳步,手忙腳亂地把手臂吊帶拆下來,扔到文姜壽懷裡。
紅筱九懵懵的,被它拽着走過樓梯拐角後,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半腰猛地停在了腳步,垮下臉沉聲問:“我為什麼要躲?”
對哦,為什麼要躲?腦子卡殼了,明明隻要自己消失就行了,于是它頭都不回,直接松開紅筱九的手,走上了二樓。
而紅筱九朝二樓看看,又朝一樓看看,糾結了一會兒後,直接坐在了樓梯上,抱着膝蓋,隔着樓梯欄杆,看向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