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記小馄饨
三位風采各異的郎君大刀闊斧坐在小小的馄饨攤上,極引人矚目,也極其養眼,不管是食客還是路過的人,總要忍不住多望幾眼。
一碗香氣四溢的馄饨下去,郎君們餍足的坐在小凳子上稍作歇息,安靜一會兒後,周策瞥了眼半眯着眼養神的慕蘇,道:“明日便是大婚,你還在這裡耽擱?”
慕蘇朝他掀了掀眼皮子:“你不也說了是明日大婚,我此時在哪裡重要嗎?”
周策知道他并不滿意這樁婚事,其中淵源他也多少清楚一些:“眼下木已成舟,大人莫不是還有旁的想法?”
“我能有什麼想法。”慕蘇慢條斯理道:“祖輩欠下的人情債,父親還不了,不隻能做孫子的來還。”
楊明樾湊過來,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慕老爺子明明欠的是施家的債,怎朱家嫁的是大姑娘?”
“誰知道呢。”慕蘇聳聳肩,道:“反正左右都姓朱,債還了就行。”
他不在意娶的是哪一個。
周策看他半晌,正色道:“你若真不滿意,眼下還來得及。”
慕蘇這才緩緩将眼睜開一條縫,盯着虛空半晌,譏笑道:“怎麼,逃婚啊?”
周策楊明樾立即坐直閉嘴,不接茬。
不為别的,隻因這位少卿大人做事向來不按章程,指不定多說幾句他真就要逃婚。
屆時他們去哪裡給朱家賠個新郎官。
“堂堂大理寺少卿,逃婚多沒出息?”好在,慕少卿并沒有逃婚的想法:“嫁的不是施家女郎不是更好,不必顧及人情債演恩愛戲碼,何樂不為?”
他給她應有的體面,護她後半生安虞,她做好她的慕少夫人,他們相敬如賓,相安無事。
楊明樾懷疑道:“大人真這麼想?”
他總覺得大人在這事上妥協的太快,不像他的性子,該不會憋了個什麼大的?
慕蘇笑了聲,朝他勾勾手,楊明樾試探的探耳過去,隻聽他道:“孫子不好做啊。”
楊明樾:“……”
他合理懷疑這是在罵他。
見慕蘇對婚事實在沒什麼興緻,周策便轉移了話題:“大人覺得,今日醴泉樓殺死劉璁的兇手是誰?”
“你都找不出來,我怎麼知道?”慕蘇語氣随意,眼眸卻緩緩沉下去。
周策忽略他的話,繼續道:“趙骍說刑部接了劉家報案,可我們離開醴泉樓時,也沒見劉家來人。”
侍郎府中的公子,還高中貢士,出了事,劉家竟不派個人來收屍?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前些日子聽過戶部侍郎府的一些兄弟阋牆的傳聞。”楊明樾接過話,緩緩道:“劉大人一共有過兩位夫人,前頭夫人走的早,留了個嫡長子,三年後娶填房,有一嫡子嫡女,另妾室兩房,各有子嗣,而這劉璁是庶三子。”
“前頭有兩個嫡兄,長兄母族強大,次兄有主母周全,不論是家族蔭蔽還是産業,都落不到劉璁身上,因此他才走了科舉路。”
“不過再怎麼樣也是親兒子,劉侍郎竟有時間去報官,沒時間去給兒子收屍?”
慕蘇聽得皺眉:“看來是大理寺還不夠忙,竟叫你有此閑心去聽人宅中事。”
楊明樾:“……我每日比耕田的牛還忙,能有這閑心?這不是半月前……欸,巧了,也是在那醴泉樓,劉家長公子與二公子因為搶一樂師鬧出很大動靜,若非當時有戶部尚書家的公子在,怕是這兄弟二人當場就要動起手。”
慕蘇周策無聲地對視了一眼,周策道:“竟還有這事,後來如何解決?”
“按理說嘛,都是一家子兄弟,又有尚書府長公子打圓場,為着體面和名聲,兄弟二人怎麼也該裝裝樣子握手言和,實在有什麼氣難消,就回到家再關起門來打,可誰曾想那劉大公子也就是劉銑,竟當場放話以後有他在的地方便沒有劉二。”
楊明樾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了什麼,頓了頓,看向二人沉聲道:“對了,當時劉璁好像也在場。”
周策眼神微緊:“哦?他在兩位兄長的這場交鋒中充當什麼角色?”
楊明樾仔細回憶後,道:“據我所聽到的,他誰也不偏幫,隻在中間勸和,劉銑離開後,劉二公子也與好友進包房,竟将劉璁關在了門外,這劉璁兩邊都沒落着好。”
站在劉璁的立場,其實很能理解,俗話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劉璁與劉銑二人在府中的地位,便如凡人比之神仙。
他幫了誰都要與另一位結仇,誰都不幫也并非不是不好的選擇,即便當時落不得好,也不至于徹底得罪二人。
“可知後來劉璁去了何處?”
楊明樾搖頭:“不知道,這種情況他那時應該也在醴泉樓留不住吧?”
“嘶,你們說,今日劉璁之死,該不會與那日之事有關吧?”
周策抿了口茶,道:“你不也說他當日誰都沒幫,不至于将誰得罪死,當也不至于因此惹來殺身之禍。”
楊明樾聳聳肩:“那誰知道呢,劉家兄弟阋牆,誰曉得背後還有沒有其他不為外人知的糾葛,總之,我覺得劉家兄弟很有嫌疑。”
慕蘇淡淡瞥他一眼,楊明樾登時皺起眉:“你什麼意思,什麼眼神?”
慕蘇微微搖了搖頭,周策也沒做聲。
楊明樾沒好氣的瞪着二人,一掌拍在桌子上:“知道你們腦袋好使,聰明就了不起,看不起人是吧?”
桌上碗筷一震,發出叮當聲響,慕蘇伸手穩住桌子,阻止了瓷碗因顫動蹦到地上,道:“我可什麼都沒說,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說了,這樁案子如今已由刑部受理,我們何必操這心?”
“有這心思,還不如尋個地方喝杯酒,聽首曲兒,再大睡一覺,豈不快哉!”
楊明樾翻了個白眼兒:“大人莫不是忘了你明日成婚,哪有新郎官大婚前夜去喝花酒?”
慕蘇:“啧,我何時說要去喝花酒?”
“教坊司今日有新樂師登台,聽說獻曲廣陵散,你們不想去瞧瞧?”
楊明樾:“還說不是喝花酒!誰愛去誰去,我不去!”
“那周大人陪我去?”
慕蘇問周策道。
楊明樾想也沒想道:“周大人對屍體更感興趣,怎麼可能去……”
“可。”
楊明樾一怔,瞪大眼盯着周策,片刻後,失聲道:“你要去教坊司?”
周狐狸眼裡向來隻有案子,何曾去尋花問柳過,難不成終于還是被慕少卿帶壞了?
周策淡淡道:“楊司直再大點聲?”
楊明樾這才後知後覺發現周遭投來數道怪異的視線,他正了正面色坐直,并将凳子往後挪了挪,像是要與二人劃開界限。
慕蘇笑眯眯道:“誰不曉得我們三人是大理寺探案鐵三角,你便是挪到街尾去,我們也是一丘之貉。”
周策:“……珠聯璧合。”
慕蘇:“殊途同歸。”
邊說着伸手揪了周策腰間的荷包,付了賬,順手将荷包塞進懷裡:“走吧,請你們聽廣陵散去。”
周策:“那是我的錢。”
楊明樾:“臭不要臉。”
慕蘇充耳不聞,邊往外走,邊朝楊明樾道:“以下犯上,罰銀十兩,來,上交。”
楊明樾抱着臂先翻白眼,後撞了撞周策:“少卿真是窮瘋了。”
周策還來不及應和一句,街頭便出現騷亂,三人同時停下腳步回頭,幾息後,楊明樾皺眉道:“那不是趙骍手底下的人麼?”
慕蘇周策自也認了出來。
此時在街頭上演追捕戲碼的正是方才趙骍帶去醴泉樓的幾個人。
“這怎麼跑這兒來抓人了。”楊明樾猜測道:“該不會是這麼快就鎖定兇手了?”
周策認出了被追捕的那人:“這應該就是那位落榜的舉人。”
楊明樾抱着臂:“喲,趙大人這次動作倒是快,隻是那麼多人竟連個書生都抓不住,還追到這條街來了。”
三人立在街邊津津有味的看着戲,直到那位舉人慌不擇路朝他們這邊跑過來,楊明樾才問:“要攔嗎?”
慕蘇好整以暇道:“怎麼,你領刑部俸祿?”
楊明樾閉上嘴。
不幫就不幫,就不能好好說話?他們大人的嘴随時都像抹了砒霜似的。
三人眼睜睜看着人從自己面前跑過,一動不動,趙骍手底下人的追過來認出他們,錯愕質問:“你們怎麼不攔着?!”
慕蘇笑嘻嘻道:“我們今日休沐啊。”
這是拿他們大人方才的話堵他了,刑部那人氣的咬咬牙,說不出話,拔腿追去。
這該死的書生怎麼這麼能跑!
偏慕蘇這時舒服的伸了個懶腰,補了一刀:“休沐真好,喝酒去了。”
楊明樾清楚看見那人同手同腳了一瞬,不由冷笑一聲,少卿嘴雖毒,但好在無差别攻擊,被毒的永遠都不會隻他一人。
“君子六藝,這位舉人老爺應是下過苦功夫的,趙大人手底下的人不行啊。”慕蘇的話剛落,唇邊的笑意便散去,卻是追捕中不知誰驚了前方拉貨的馬,而好巧不巧,此時前方街道正駛過來一輛馬車,楊明樾也登時變了臉色。
這若撞上,必要出事!
不待他作何反應,慕蘇已經動了。
慕少卿的輕功一絕,幾個眨眼,已經躍過趙骍手底下幾人,那人隻覺耳畔刮過一陣勁風,随風傳來的還有兩個字:“廢物。”
刑部的人氣的臉色一片鐵青,但眼下情況不妙,也沒時間打嘴仗,他吩咐其他人繼續追人後,自己躍上拉貨的馬車,從車夫手裡接下馬繩緊緊拽住,試圖控制住馬車。
但還是來不及了。
馬兒瘋的太厲害,将車夫甩下去後徑直朝前方那邊撞去,刑部的人拼盡全力調轉馬頭,可巧的是車闆上拉的是重物,傾倒時盡數撞在了馬車上,馬兒嘶鳴,行人驚呼,一時間場面兵荒馬亂。
被撞的是輛很尋常的馬車,并不牢固,哪裡經得起如此沖撞,車軸瞬間掉落,而就在車廂摔在地面前,一道纖細的人影被一股力道推了出來。
慕蘇精準的接住了。
也不能說是他接的準,主要是人就是朝他推來的。
他本就為救人而來,人送到面前,他斷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一把扣住腰身将人帶離危險地帶。
馨香撲面,腰肢柔軟,幕籬在動作間滑落,露出一張受驚的嬌美臉龐。
正是朱虞。
朱虞在芳菲閣外見了慕蘇,便往春熙街去,欲乘坐府中馬車回府,誰曉得路上遇上城防司封路,便隻能從這邊繞去,眼看穿過這條街就要到了,又不知怎地被一匹受驚的馬撞上,一切發生的太快,恍惚就在眨眼間,根本來不及作何反應,最後關頭,雁莘将她從馬車裡推了出來。
随後她就落進一個懷抱。
幕籬滑落,她驚魂未定的擡起頭,便對上一張俊俏無雙,将将才見過的臉。
朱虞又是一驚。
慕郎君?!
在朱虞還處于‘離魂’狀态時,頭就被一把扣進了他的胸膛,随後,幕籬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頭上。
“姑娘可還好?”
清朗悅耳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朱虞堪堪回神,本能的退後一步:“無礙。”
這時,雁莘業也脫險,趕緊過來将朱虞擋在身後,朝慕蘇緻謝:“多謝慕少卿。”
慕蘇看雁莘的眼中劃過一絲深意,而後瞥了眼她身後低着頭的女郎,才緩緩開口:“舉手之勞。”
兩匹馬已經都被控制住,隻是馬車已經不全,慕蘇擡手招來一個在旁邊看熱鬧的熟面孔:“勞煩叫輛馬車過來。”
大理寺少卿之名早已在京都打響,常在熱鬧街市活動的人少有沒見過慕蘇的,聽得慕蘇吩咐,那人連忙應下,很快便帶回一輛馬車。
“刑部公務波及無辜,十分抱歉。”慕蘇同朱虞說罷也不等她回答,付了車錢,同車夫道:“送兩位姑娘送去她們要去的地方。”
車夫恭敬接過錢:“是。”
雁莘向慕蘇道了謝後,攙扶着朱虞上馬車,踏上馬車之前,朱虞忍不住回頭瞧了眼慕蘇,慕蘇察覺到擡眸迎上去,恰從被撩起一角的輕紗縫隙撞進一雙水潤清透的眸子中。
如山間小鹿,如雨後嬌花,見之生憐。
目光交織,朱虞連忙放下幕籬。
慕蘇也淡淡收回視線。
目送馬車走遠,楊明樾周策緩緩踱步至慕蘇左右兩側。
楊明樾:“原來大人喜歡這樣的。”
周策:“不知是哪家女郎。”
慕蘇将手負在身後,語氣平靜:“我不喜歡嬌花,隻喜歡彪悍的。”
“啧。”楊明樾:“口是心非,方才我可親眼看見少卿把人扣懷裡了。”
慕蘇忍不住朝他踢一腳,咬牙道:“衆目睽睽下我将她接在懷裡,若被人瞧見她的臉,有損名聲!”
楊明樾身子前傾熟練的躲過那一腳,也不知信沒信慕蘇的話,隻道:“倒是有緣,一天見了兩回。”
楊明樾自然早就認出來她們正是方才在芳菲閣外的那對主仆。
周策倒是沒再發表看法,隻道:“那匹馬被紮了一針,所以才會突然發瘋。”
這點在慕蘇意料之中:“人抓到了嗎?”
“沒有。”
楊明樾看了眼不遠處臉色黑沉的刑部幾人:“這不,還在瞪我們呢。”
慕蘇不輕不重的瞥過去,在對方終于忍不住擡腳朝他走來時,他幹脆利落的轉身:“走吧,晚了可就錯過好曲了。”
刑部的人腳步頓住,死死瞪着慕蘇的背影,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賤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