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與蠻夷接壤,自衛氏改了國号為帛也沒有斷過紛擾,如今更是鬧騰得不行。李将軍從沈氏手中接過兵權後便一直駐守邊沙,已然十餘個年頭。
北方常年戰争,亂得厲害。多年前沈氏兵敗謀反,放了蠻夷入境,差點深入到宥西,半數至上的城郡被屠殺一空,到如今依然是北川滲血的傷口。
這裡的土壤貧瘠,農作缺乏,百姓流離。最出名卻不是糧食生意,而是煙花柳地。
北川由于流民遍地管制不便,呈上去的戶籍都是亂的。人口拐賣最為猖獗,女人被高低價轉手多次,夜裡常聞繞梁不絕的泣音。黃花伥鬼、一具溺水的豔屍、啼哭不止的嬰泣、蠕動的森森白骨,拼湊出北川代代相傳的志異鬼說,那是女人們留在這片大地上連綿不絕的詛咒。她們在戰亂裡輾轉,或被舍棄,或在黃沙裡頭失所。以前的家人也大多不肯認回他們。她們沒有過錯,但活着就是有罪,無數這樣的女人骨枯黃土,在邊沙凄慘地死去。
薛不貳最先敏銳地察覺了這個商機。
薛一一是楚館娘子,早先是館中花魁,生得一張禍水臉,有“不貳娘子”之美稱。走路時的身段一步三折,豐姿綽約的風情無不讓人側目喟歎。多少人隻聞其遠名,不見其麗容。後被商戶殷氏一擲千金,收入房中。
殷商戶發妻早逝,未再續弦。隻在宅中養了數房姨娘消遣,薛一一是第十八房,也是他的最後一房。她為殷氏生下了唯一的兒子,将殷郎籠絡得神魂颠倒。又在殷郎病危時悉心侍奉,在獲得他信任的同時建立起自己的人脈力量,最終架空了他。
她以幼子的名義代行殷家權力,将生意不斷做大、擴張,将以往的殷氏老人慢慢驅逐,換為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親信。幼子在長于十二歲之際意外病死,至此,殷氏徹底改頭換面,成為生意場上獨占鳌頭的薛商。
北川是薛一一試探的第一步。她在這裡建起亭台樓閣,水榭妓院,殘忍又憐憫地接納了這些女人,不花分毫的人牙錢就得了數批以身作貨的伶妓。多少人争其效仿,北川由此淪為最盛大的風月場所。
溱淮河兩岸的煙柳生意最為出名。這河上的畫舫花船無數,街巷弄堂叫勾欄窯洞占了一大半去,即便是深冬晚日,也聽得賣笑娘子的嘻笑怒罵,嬌嗔親昵。
春媽媽是薛氏畫舫下新來的鸨母,今日正正好看着前老鸨被攆出去,心情沒來由的愉悅。她跟被攆的房媽媽是舊相識,年輕時争鋒相對,這老婦臨走了還要陰她一把,交接時緘默其口,半點不提畫舫的情況。
春媽媽後來時常想起那張臉,半夢半醒之間看見臉上浮出詭異的笑。前鸨母跪在地上,珠簾後藏着的面目猙獰:“你最好把那位薛娘子看好了。”
什麼薛娘子?什麼看好?橫豎是個妓子,約莫連名氣也無,有什麼大的本事!春媽媽心裡頭因為那個陰測測的笑一陣陣惡心,輕蔑啐她口蠢婦,當即就讓人叫了那薛姑娘出來讓她仔細瞧瞧。
待她見了這薛茜桃,心裡底的怒氣早丢到雲霄之外,又是詫異又是驚喜。如此麗顔,卻不知名,倒也算一樁怪事。春媽媽暗想着那前頭的鸨母不懂調教,難怪被攆走。這般模樣,即便是個不解風情的草包,那也該有些名氣才是。
現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緊閉的門,心底下又輕,眉頭上又沉,來回換了好幾個眼神。春媽媽早年也有自己的妓院,卻一直被同行排擠生意,心裡存着一股子壯志難酬。這下來了薛氏名下的紅袖舫,早想在手底調教出個名動四方的溱淮一豔。如今看到這薛娘子,更覺着自個兒的富貴日子就要來了!薛茜桃跟着那女人進去多時,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裡頭雖沒什麼大動靜,春媽媽怕那能抗刀的妒婦發起瘋要撓薛娘子的臉。薛茜桃的好臉蛋沒了,她拿什麼過富貴日子!
她們到底在幹什麼!
“你到底想幹什麼?”沈從經席地而坐,蜷起幾指在厚重的檀漆木桌上敲點,“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
她看向薛茜桃的目光很淩厲。薛茜桃沒有立即回答,她側身避開了她的視線,轉而去沏茶。
“沈娘子先潤潤喉。外頭這麼大雪,你應當有些凍着了。”薛茜桃一面将茶具擺出、一面笑得溫和。
沈從經注視着她備茶燒水,耳邊緩緩流過水聲,手指點在厚木上的叩響慢了下來。
薛茜桃将茶水移到她的面前,冒出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神情:“從經……你還叫從經嗎?”
話罷,她看到沈從經仍然面無表情,但身子慢慢坐得端正了起來。察覺此狀,薛茜桃終于感到了莫名的踏實。如同終于在掉入懸崖前勒馬,回到了屬于她的領地,不必再為掉崖的威脅而傷神。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預料下發展,沒有越軌、沒有墜崖。這種踏實感很讓她安心。
她笑得更加遊刃有餘。
這不是薛茜桃第一次見到沈從經。她早在之前就記下了她的名姓和容貌。那也是一個如今日一般下着雪的日子,她奉人之命去洞春送禮。這實在是一個很小的宴會,赴宴的商人和官員都名不經傳,所以那個人不屑于自降身份,但又要還一份人情,所以遣了她來。在滿是男人的宴席上,沈從經唇上的胭脂是唯一的豔色。
“……替我謝過薛大人。”主家還在絮絮說着什麼,嘴皮子極快地一張一阖,但她已然聽不清了,眼神間或追尋着珠簾後的那一抹模糊的顔色。薛茜桃小心翼翼地沿着珠簾間的細縫打量她,她個子很高挑,也并不瘦弱,皮膚是女娘中不常見的麥色。她相貌不算常規的秀美,薛茜桃覺得“俊美”一詞更适合她。她的鼻骨太挺直,長眼太鋒利,一雙兒眉也有些棱角的起伏……薛茜桃無端覺得她很面善,所以莫名其妙地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