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經沒有改過姓。她這麼多年捏造了數不清的名字,卻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改姓。她的姓繼承于母親,一個以獵戶為生的氏族。她的母親身材高大,教她弓箭、習武、獵物。沈從經無法舍棄這個姓連系着的過去,更在無數個深夜裡懷念着這個姓帶來的些許慰藉,以及用這個姓作苗頭,牽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而尋求線索。
“這件事有些年頭了。大概是元順六年的科舉,殿試的前三面聖,最後卻隻點了狀元和榜眼,有一人因為殿前失儀的名頭被處罰。”
“這與我的姓又有什麼關系?”
“那年恰逢沈氏兵敗謀反不久,搜查抓捕沈氏餘孽時,唯獨缺了他的女兒。而面聖時被逐的筆試第一是個女人,剛好姓沈。”
沈從經聽到自己的内髒突突跳,又被挾着往下墜。她還想再引人往下說,卻聽到賀瑾赫然将話題收尾:“竟順路走到你這兒了。”
沈從經擡頭,所見都是熟悉的景緻。她停下腳步,客套邀賀瑾喝茶。賀瑾笑着回絕:“我就不去了。等會還有别的行程。”她便不再挽留,告辭後轉身進了屋。
沈從經頓在門口,下意識向薛茜桃住的屋看了一眼。天色近暗,她住的屋子還沒有點燈,漆漆的一片,亮的是沈從經的屋子。
沈從經在原地凝思了一會,然後輕巧地笑了一下。她慢慢踱步向裡屋,走得比平日裡輕了許多,刻意放緩了聲音。她的屋半掩着門,沈從經伸手推開,發出吱呀的聲響。那聲音不算輕,她沒有省力,像是有意給屋裡人的一聲通牒,讓人有那麼幾瞬收拾好表情。沈從經入過道觀,自認一向是個很寬容的人。
入眼是玲珑的一團。薛茜桃匐在地上,背對着她,因而看不清表情。這讓沈從經有些可惜,為瞧不見她故作鎮定又略顯驚慌的臉色。
“你在作什麼?”
薛茜桃回過頭,眉頭蹙着笑:“我的耳墜掉了,正趴着找呢。”
沈從經聞言去尋她的耳,果真隻看到一個穿刺的小洞。薄玉般的耳在光亮的映襯下熠熠生輝,那一粒子耳垂的小縫,就是渾然天成的璧孔。
屋門内外被光割裂得格格不入,外面逐漸被暗侵蝕,屋裡卻亮得晃眼。
沈從經立在昏暗裡,凝着薛茜桃半晌沒有說話。氣氛悄無聲息了一會。薛茜桃像是沒有看清她的眼色,變本加厲地向她招搖出細伶伶的五指:“沈娘子,你可以來幫我找找嗎?”
她的語氣很自然,像征詢一個多年的老朋友。沈從經默然,而後緩緩走向光亮裡,五官也逐漸明朗起來。她來到薛茜桃身旁,屈下腿,手在地上胡亂摸索了幾把,然後起身。
随着她的動作,薛茜桃仰望她,這個視角很壓迫人,像是在天問。所以薛茜桃也站起身來:“沈娘子,你找到了嗎?”
沈從經沒有答,她隻是靜靜地注視着她的眼,接着向前一步。薛茜桃一愣,跟着往後退了一步。沈從經又前進,她便隻能跟着退後,直到最後被逼到榻前退無可退,兩手撐着榻,弓了腰和膝,微微喘着氣。她偏過頭,想躲沈從經的眼睛。
沈從經見狀,用手掌輕輕劃過她的臉頰,略微施力,将薛茜桃的目光掰回來。然後手掌滑落到她的下颌,輕輕托起,迫使她仰面。
她說:“薛姑娘,請看着我。”
薛茜桃望進一雙黑亮的眼裡。這個姿勢不太好受,她的身體被彎成一個弧線,像那把卧着的匕首。她們堪堪一步之遙,也許更近,沈從經身上熟悉的木質熏香一寸寸地侵入鼻尖,掩蓋了周遭的其它氣味,馥郁得讓她近乎眩暈。她斂息屏容,腳下幾近虛浮綿軟,手不自覺抓着沈從經的衣角。
她聽到沈從經再一次問道:“你在作什麼?”
薛茜桃惺忪笑了一下,像是在打趣她的記性:“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在找耳……”
她還沒有說完,沈從經便出聲打斷了她。
“我是問——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屋?”
薛茜桃眨巴了兩下眼,回答的态度稀松平常:“我隻是想來給你打掃幾下,畢竟我住着你的宅房,總歸不能白住,沒想着打掃着打掃着,耳墜便不曉得落在哪兒了……”
“是嗎?”
沈從經的唇角極快地向上佻了點弧度,然後又落下。
薛茜桃看到她笑,喉頭滑動了一下,還想再開口說些什麼,這時遲鈍的觸覺終于起了作用,頸間隐隐有被按壓的異物感。沈從經的手掌不知何時從她的下颌移到了頸側,指尖掐着鼓噪的脈搏摩挲。
薛茜桃沉默了幾恍,不曉得咽下了什麼話,最後隻從舌尖滑落下兩個字。
“是的。”
沈從經繼續似笑非笑地端詳着她,目光相觸間傳達的意思耐人尋味。現下夜深寒重,明明那麼冷,她看見薛茜桃的面容卻蒙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鬓發胡亂黏在臉頰上,被汗濡濕得一塌糊塗,像一彎彎濕掉的黑月牙。她擡起手,一面看着薛茜桃的眼,一面慢慢用手指把她散亂的發撥到耳後,露出她完整的、白玉般的臉龐。
她的眼蓦地睜大,滟滟的一圓湖,像是被香薰疼了,水珠在湖裡打着顫兒。眼前的一隻手臂透過水霧恍然變成了兩隻,最後被耳肉穿刺的痛覺回過了神,兩隻手重新層疊成一隻。她用餘光瞥不見耳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從經的指腹揉捏了幾下她的耳垂,像是在安撫那一陣此起彼伏的痛覺。她慢慢松開罩着耳垂的掌心,露出一抹模糊的紅。孱弱的人,肌膚也顯得纖薄,幾番搓揉便上了顔色,在那一處暈漾開。
她條而往後退回了幾步,目光溫和,仿佛在欣賞自己的傑作。薛茜桃終于留得喘息的餘地,她急切地去摸自己的耳,摸到光滑細膩的玉髓質地。
這就是她先前說遺失掉的耳墜。薛茜桃失神了一瞬,恍惚間聽到沈從經帶着笑意的聲音。
她終于回答了薛茜桃最開始的詢問,像是禮尚往來一般。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