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鋪掌櫃恭謹地立在一旁,對那些賬務的抛問答得磕絆。薛茜桃看沈從經查着賬,既不發難也不逼問,偶爾聽到掌櫃的含糊其辭,她也隻是微妙地停頓幾瞬,便若無其事地輕輕揭過。
“你是說……這些賒賬都是沈郎欠下的?”
“啊……大抵是的……”
沈從經停了發問。掌櫃在餘光裡瞥見那目光居高臨下,尖銳如刀,仿若有千餘斤重,要壓彎他的背。他不敢再窺探,隻把頭低了又低,姿态更為恭順。
此刻氛圍凝滞,寂靜潮一般地湧進來,指節的敲擊聲不輕不重,卻依然響亮得突兀。
她擱了賬本,說:“你先下去罷。”
掌櫃如同得到大赦,僵硬的身子松動下來。腿因着屈膝久了,走得踉跄緩慢。頭始終低垂看地,不再拿餘光瞥旁物。
待他走後,沈從經偏頭看向一側。薛茜桃用胳膊枕着頭,匐在桌上,像是睡着了。她沒有堆雲鬓,隻是簡單用細簪子盤了發。金光在簪上胡亂躍,最後跳到她的臉,沈從經的視線也随之流轉。薛茜桃睡得安靜,日光戚戚落在她臉上,像飛了金的白玉觀音。她盯着她的面龐,不知是不是被那些躍動的光影所吸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周遭的全部忽明忽滅,盡數模糊在光裡,唯有她是具體的。
“明日便啟程罷。”她在心底輕輕想。
忽而,那些金光猛地一跳。薛茜桃仰起頸,她說:“從經,桌面在震。”
聽到她的話,沈從經略微愣神,而後瞬間回過神來,極快地俯身伏下,以耳貼地。耳邊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她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有成群的人在接近這裡。
她迅速擡起頭,對薛茜桃揮手說:“跑!”
她們來到門外,視線所及之處,能看到不遠方有一片烏沉沉的人流,如同黑色的洪流席卷而來。
賀瑾果真放了流民入内,比她預計的還要快!
街巷亂成一團。沈從經抓起薛茜桃的手腕往家門的方向跑,後面追着的是四竄的流民,山海一般壓過來。薛茜桃跑不快,沈從經之前就察覺到她腿腳有舊病,起身時須得撐手借力。看着逐漸逼近的人海,她沉聲道:“失禮了。”
薛茜桃還未反應過來,沈從經已經将她扯進懷裡,一手圈住她的腰用力往上提。
“抓緊我。”
薛茜桃“嗯”了一聲,兩手緊緊摟住沈從經的脖頸,一刻不敢亂動。
還是跑不過瘋魔了一般的流民。沈從經沒帶刀,隻能一退再退。四周都是店鋪,她猛地踹散了方木桌,挑了頭尾尖的長條拿在手上,對着迎面而來的人影就是一刺,血珠濕了半邊肩。圍着的流民被震懾住,下意識往後推搡。
她剛要往前跨步,突然又有劈頭一刀。沈從經拿長木條去擋,但隻有一手使不出多大力氣。眼看那大刀就要沉下來,她瞄準腰腹的位置使勁踹了一腳,那人吃痛悶哼,腳下踉跄不穩,她趁機奪了刀,向他的脖頸狠狠砸去。
倒在地上的人血流不止,朝她的方向瞪大了眼。她對上那雙死掉的眼睛,愣神片刻,瞳孔微微顫抖。
後頸突然一熱,沈從經向後看去。薛茜桃拔了簪,刺向企圖從背後突襲的男人。她深知她力氣不足,一下根本不夠,還未等男人喘息片刻,又連補了幾下。她刺得精準,絕不刺無用的位置。男人的眼睛已經被刺破,噴湧的熱血濺了沈從經的頸肉。
原來那簪子是這樣用。
沈從經顧不得感慨,摟着薛茜桃的手已經逐漸吃力,接連将前方攔路的流民砍翻,向屋門奔去。
家離城門尚遠,還沒有被波及。沈從經飛快回屋拿了輿圖和匕首,恰好薛茜桃解了馬車的栓繩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