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很晚，就連最後清場的劇團成員也已離開，毓瓊依舊在排演廳中，對着那件表演服裝抓耳撓腮。

她已經多次核對了演員的身體尺碼和衣服的設計數據，并沒有什麼問題，甚至在設計衣服時，她還考慮到了角色的活動需求，特意将設計尺寸放大了一些，以留出更大的活動空間。其他諸如布料預處理、版型設計、剪裁、縫制等等各個環節，都沒發現什麼問題，毓瓊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毓瓊也越來越心浮氣躁，最後終于用鉛筆在圖紙上洩憤一般胡亂塗抹一通，然後将筆丢掉，自己靠在椅背上，盯着虛空發呆。

身後忽地傳來一聲輕笑。毓瓊吓了一跳，扭頭去看，隻見一道颀長的身影正立在門口處，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

毓瓊氣呼呼地：“你笑什麼？”

渠殊同聳肩。他提步，緩緩走了過來，視線在毓瓊面前胡亂攤着的一堆設計草圖上飛快一瞥，什麼也沒說，隻柔聲問：“餓了嗎？我帶了些甜饽饽來，你嘗嘗，與京師富華齋的相比如何？”

他語氣溫柔，不疾不徐，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舉手投足都賞心悅目，甚至還貼心地将饽饽掰成小塊兒，又擺成原先的花朵模樣，這才推到毓瓊面前，笑着催促：“嘗嘗。”

在他如此沉穩平和的态度下，毓瓊的煩躁也不知不覺漸漸消散。

她本還想就他之前的嘲笑發作一通，可瞪着瞪着，自己也覺出幼稚來，最後“撲哧”一笑，終于将那些煩心事抛到一邊，撚起一塊兒饽饽放入嘴裡，鼓鼓囊囊地嚼：“你怎麼來了？”

渠殊同之前發笑，是笑她将頭發揉成亂亂蓬蓬的一團，現在嘴裡又塞滿東西，分外像一隻炸了毛的松鼠，可愛得緊，唇角不由就陷得更深，聲音也更加輕柔了：“我等了許久不見你回去，怕你忘了回家的路，幹脆就過來接你了。”

他看出現在的毓瓊已經從壞情緒中掙脫出來，這才再次将視線轉向那一摞草稿，語氣平和問：“遇到難題了？”

毓瓊知道渠殊同最近也正因為棉籽失敗和洋布沖擊的事情而焦頭爛額，下意識不想再給他加些煩惱，便故作輕松地連連擺手：“沒什麼，小問題罷了，我可以解決。”

渠殊同也沒堅持，笑着等她吃完，挑眉：“那大設計師，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家？”

毓瓊也笑，将桌上的畫稿一張一張收好，站起身來：“現在。渠先生，走吧。”

雖然毓瓊并沒告訴渠殊同自己遇到的麻煩，第二日，渠殊同卻還是知道了排演廳發生的事。任經理觑着他的神情，提議道：“渠先生，不然我請季師傅過去看看？季家五代裁衣，一直是咱們天行的老主顧，他一定會賣我們這個面子的。”

渠殊同沉吟，最後還是搖頭：“先不必，等等再看。”

任經理一臉疑惑，欲言又止，顯然是不明白他明明很是關心太太，也可以幫她解決麻煩，卻為什麼不願援手。

渠殊同看出了他的不解。他含着淺笑，很是平靜地解釋：“這次我可以幫她，也很願意一直幫下去，但她總得學着成長，至少也要擁有獨自去面對困難的勇氣。正因為我可以為她兜底，我才更應該讓她随意去試，大膽去做。這樣，萬一哪天，她不得不一個人面對風雨，才可以保護自己，而不至于束手無策。”

任經理恍然大悟。他連連點頭，又忍不住感歎：“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渠先生，您為太太真是思慮周全、考慮長遠。”

渠殊同不置可否。

“最重要的是，她說可以自己解決。”他眼前又浮現出她小松鼠的樣子，笑容不由更深了些，“我相信她。”

兩人正說着話，忽然，辦公室的門被叩響了。任經理過去打開門，門外站了一位年輕的小姐，上身穿着一件對襟大褂，下面配了一條百褶襦裙，頭發挽作發髻，上簪一支玉花步搖，是任經理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的舊式裝扮。

現在驟然一面，任經理不由眼前一亮，隻覺這一定是哪個大戶人家嬌養在深閨的貴女，就連質問的話都不由軟和了幾分：“你是誰？怎麼上來的？”

這裡畢竟是渠殊同日常辦公所在，小洋樓下有專人看守，按理說，是不應有人能這樣直接出現在門口的。

那位小姐懷裡捧着一大束鮮花，聽任經理發問，從花束後露出臉來，五官素淨，清麗婉轉：“我是渠先生的親戚，之前也來這裡見過他，樓下的先生見過我，所以讓我進來了。”

她的聲音傳入渠殊同耳中，渠殊同有些驚訝地擡眼望去：“瑤光？”

“是我，表哥。”聽渠殊同喚她，傅瑤光笑彎了雙眼，對任經理微微颔首，走進了渠殊同的辦公室。

渠殊同從辦公桌後站起身來：“你來這裡尋我，有事嗎？”

“沒什麼大事。我其實早想感謝表哥送我去醫院、又雇人照顧我了，卻一直沒有機會。上次與表哥見面着實意外，我也沒能提前準備，所以今日特意來尋你，想當面向你道謝。”

傅瑤光笑容溫婉可親，将懷中一大捧粉橘色的月季花送到渠殊同面前，說着一口軟語：“我還在醫院時，你讓渠揚帶給我的那束花，我很喜歡，所以今日也帶花來謝你。多謝你了，表哥。”

渠殊同怔了一下，這才接過花束，禮貌道謝，又說不必這麼客氣：“渠揚沒有對你說嗎？那束花是我太太提議送去的。”

傅瑤光笑容微微一僵，很快卻更加燦爛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