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門内會傳來一聲含含糊糊的:“再睡三分鐘……”
三分鐘,正好夠司機把車開出地庫。
“計時結束,起床了嗎?”蔣昭恒話中帶笑。
向甯賴在被窩裡接起他的電話,閉着眼睛一本正經道:“起了。”
蔣昭恒一聽聲音就知道她還沒完全清醒,不由打趣:“甯甯,你真的很不擅長騙人。”
向甯沒有反駁,不知是不是嗆了口氣,咳嗽兩聲道:“昭恒哥,上次那個藥箱放哪了?”
“在儲物間A3櫃最上層。”蔣昭恒斂起笑容,語氣變得嚴肅不少,“你身體不舒服嗎?”
向甯的聲音微啞:“好像有點發燒了……”
蔣昭恒連忙囑咐:“你先量一□□溫,别急着亂吃藥,我把家庭醫生的聯系方式發你,你現在——算了,還是我給她打個電——”
話說半截,她的一聲輕笑突然打亂了他的思緒。
“我真的不擅長騙人嗎?”
向甯的聲音恢複如常,聽不出絲毫帶病的痕迹。
“如果是這樣,那你還蠻容易被騙的喔。”
這一局輸得憋屈,蔣昭恒苦思良久,也沒想出能扳回一城的好法子。
放學回家後,他又撞上了一個新的難題——玄關鞋櫃外擺着一雙不屬于任何家庭成員的運動鞋。男款,名牌,半新不舊,一看就是年輕人會喜歡的風格。
看到這雙鞋,蔣昭恒的第一反應是——家裡來客人了?
應該不是,向晚蘅和蔣元磊都在外地拍戲,隻有兩個小輩在家,即便有客人來訪,也不可能在家裡久留。
那麼,會不會是向甯的老師?
也說不通啊!向晚蘅為了保證向甯的安全,給她請的所有老師都是女性,而且蔣昭恒和她們每個人都打過照面,誰也不像這雙鞋的主人。
難道……是向甯的朋友來家裡找她了?
這就更不合邏輯了。她在這邊人生地不熟,也不愛出去社交,能有什麼他不認識的朋友?總不能是老家的舊友,不遠萬裡跑來這裡找她了吧?
各種想法穿插交織,亂作一團,使蔣昭恒的腳步停在門口,久久不移。
也許這隻是一個惡作劇,他想,也許隻要他去找向甯刨根問底,她就會笑盈盈地揶揄他:“一雙鞋就惹得你這麼着急,你真的很容易被騙诶。”
如果真是這樣,被向甯嘲笑兩句也沒什麼。畢竟他隻是在擔心她的安全,表現得稍微有點着急也不丢人。
所以——
“甯甯。”他敲響她的房門,“走了,出去吃飯。”
屋門很快打開,向甯半靠在門框上,小聲對他說:“稍等一下,我還沒下課。”
蔣昭恒的視線越過她發頂,直勾勾看向書桌旁的年輕男人。
“這位是?”問句末尾拖着不悅的長音,神色倒是看不出情緒。
“喔,你好。”那年輕男人應聲起身,“我是來給向甯上數學課的老師,我姓——”
不等他說完,蔣昭恒就問向甯:“原來的林老師呢?”
“林老師是我母親。”那年輕男人迎上幾步,出言解釋道,“她這幾天住院,實在來不了,我就來幫忙代一節課。”
蔣昭恒似乎很不滿他貿然搶話,抱臂質疑道:“林老師有二十幾年教齡,你呢?有教師資格證嗎?”
那人面上顯出一絲尴尬,強笑道:“我……目前還沒有考教資。不過我是T大數學系的學生,專業課績點也一直名列前茅,教高中數學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二人說話間,向甯扯了扯蔣昭恒的袖子,大約是想勸和,蔣昭恒卻不為所動,很快就再次發力:“按照甯甯的課程安排,這節數學課應該在十七分鐘前結束。”
那人又是尴尬一笑:“是,但這節課的内容正好卡着兩個難點,如果要講透,難免得多花些時間。”
“學生的時間也很寶貴,不是能被人随随便便浪費的。”蔣昭恒優越的身高帶來了天然的氣場優勢,“授課超時,是老師的問題。在今天之前,她的所有老師都沒出現過這種差錯。”
那人隻得表态:“放心,超時部分不會額外收課時費的。”
蔣昭恒冷笑一聲:“你來幫林老師代課,事先跟我們家人商量過嗎?得到過我母親的許可嗎?”
那人表情一滞,似是自知理虧,讪讪垂下目光,不再争辯。
向甯也是這時才意識到不對,立時瞪大雙眼朝他看去,同時邁步向蔣昭恒靠近幾分。
蔣昭恒跨步擋在向甯身前,繼續對那人說:“别光顧着卷專業課的績點,抽空也學學法律吧,至少先仔細讀一遍我母親和林老師簽的合同,想想那份高額課時費到底跟你有幾分錢關系。”
一提到錢,誰都不得不硬氣幾分。
“你這話說的,我總不能白給她上一節課吧?你爸媽都是明星,總不至于連這點錢都克扣吧?”
聽到這裡,向甯終于壓不住脾氣了,打算上前跟他理論一番:“你這人怎麼——”
話剛起了個頭,蔣昭恒就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自己身後,繼而取來錢夾,數出幾張百元鈔。
“這節課的錢我來出,就按大學生家教的市場價給。”說着動作一頓,語氣稍帶陰陽,“喔,差點忘了,您是T大的高材生,那就再加250吧,不客氣。”
語畢,蔣昭恒把鈔票遞到那人面前,對方來接時,他卻沒有直接松手。
“麻煩回去通知林老師一聲,讓她安心養病,以後都不用來了。”
那人卻不甘心,還争辯道:“可是合同期限明明——”
“都讓你回去抽空學學法律了。”蔣昭恒的耐心已經所剩不多,“還不走,是等着我叫保安嗎?”
那人見他是個硬釘子,隻得悻悻離去。
警報解除,蔣昭恒長出一口氣,回過頭來本想對向甯說兩句重話,讓她長長記性,誰知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向甯就主動認錯了。
“對不起,昭恒哥,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她再次牽住他的衣袖,“林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了代課的事,我就沒考慮那麼多,沒想到他們根本沒得到向阿姨的許可。是我疏忽了,還害得你破财……”
見她态度如此誠懇,蔣昭恒縱然有氣,也不舍得沖她發作了。
可他仍然冷着一張臉,抽出手給她扔下一句:“過來,加課。”
“什麼課?”
“作文課。”
蔣昭恒打開電腦,招呼一頭霧水的向甯在他身邊坐下。
“根據這幾篇材料,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文體不限,詩歌除外,四十分鐘以後交給我。”
向甯點開網頁一一查看,這些材料全都是蔣昭恒剛剛搜出的新聞稿。
“男家教猥亵兒童……男老師猥亵學生……男大學生性騷擾女高中生……”
簡略讀完新聞内容,向甯一手撐着腦袋,叫了聲“昭恒哥”。
蔣昭恒卻端起架子來:“别套近乎,現在我是你的作文老師。”
“喔,蔣老師。”向甯很快更改稱呼,“我明白您的苦心了,以後保證絕不再犯這種低級錯誤。能不能……不寫這篇作文啊?”
“不能。”蔣昭恒答得不容置疑,“這是懲罰,也是鍛煉。”
向甯随即更改策略:“可是我現在很餓诶,你總不能讓我餓着肚子受罰吧?”
蔣昭恒聞言對上她的目光,卻讀不懂這話是真是假。
向甯似是想給他證明,又說:“不信你湊過來聽聽,我的肚子已經在叫喚了。”
蔣昭恒無奈偏過頭去,嘟囔道:“誰要聽你……”
沒辦法,他就是扛不住她這招。
吃完暖烘烘的燒烤,二人并肩走在夜晚的商業街上,向甯少見的十分安靜。
蔣昭恒不太習慣,猶豫幾番才主動發問:“怎麼不說話,又在想什麼鬼主意?”
“沒在想鬼主意。”向甯踩着地磚的方格線往前走,“在想你。”
蔣昭恒心中猛地一跳:“想、想我什麼?”他就在她身邊,有什麼好想的……
向甯不知有沒有察覺他異樣的神情,仍舊低垂目光看着腳下的細線,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我在想——蔣老師,其實你不太适合做老師。”
蔣昭恒聽完一怔,沒有發表意見,心裡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向甯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我覺得,你更适合做律師。”
“為什麼?”這句話倒很出乎蔣昭恒的意料。
“我也說不清原因。”向甯仔細想了想,“可能是因為剛才,你跟别人交涉時說起合同和法律的樣子,有點酷。”
說完腳步一頓,擡眸看向蔣昭恒:“就像電視劇裡的律師一樣。”
蔣昭恒實在不擅長應對她直來直去的誇獎,隻能别開臉,岔開話題道:“劇是劇,現實是現實。”
“嗯,我就随口一說,學法律應該會蠻辛苦的。”向甯繼續慢悠悠向前踱步,“你明年就高考了,應該已經考慮好想報哪所大學、哪個專業了吧?”
蔣昭恒卻沒有跟她一起往前走,而是在原地停了幾秒。直到向甯有所察覺,回身看向他時,他才回答這個問題。
“我……應該會申請國外的大學,讀商科。”
向甯的笑容忽而僵住,很快又用力提了提嘴角:“那也挺好的。”
話題就此陷入停滞,直至二人回到家中,在卧室門前互道晚安時,蔣昭恒才忍不住問出了那句——
“我出國了,你會有點不開心嗎?”
向甯的微笑過于正常,看不出任何違心的痕迹:“留學是好事,我沒有理由不開心呀。”
“那不舍呢,會有嗎?”蔣昭恒追問。
“又不是以後都不回來了。”向甯維持着一貫的笑容,遲疑着問,“你……畢業以後會回國的吧?”
蔣昭恒沉默片刻才答:“我也不知道,也許不會。”
“哦。”向甯沒有回應他的目光,隻用極輕的聲音說了一句,“那……我會想你的。”
說完随即進屋,徒留蔣昭恒在門口站了許久。
……
向晚蘅回家這天正好是平安夜,經過幾個月的緩沖,她已經調整好了狀态,表現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甚至還能有說有笑地跟蔣元磊一起裝飾聖誕樹。
蔣昭恒私下問起時,向晚蘅則變得憂心忡忡:“财産分割的事很麻煩,得找個靠譜的律師,即便一切順利,也得折騰好幾年。”
說到律師,蔣昭恒難免回憶起上次的話題,不禁提出:“媽,如果我不學商科,改讀法學,你會反對嗎?”
向晚蘅聞言一笑:“你是第一天認識你媽嗎?我什麼時候是那種獨斷專行,幹涉孩子人生選擇的家長了?”
說完轉念一想,又斂起笑容,鄭重其事道:“昭恒,你要是因為興趣改變專業方向,我舉雙手支持。但你要是為了幫我處理家裡的事,才頭腦一熱做出這個選擇,我就不得不勸你一句了。”
蔣昭恒連忙解釋:“和别人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之前想讀商科,本來也有随大流的因素,現在……可能有些想法更清楚了吧。”
聽他這麼一說,向晚蘅就不再多問了。
“對了——”蔣昭恒佯裝随口問起,“向甯呢,有沒有說過她想考哪所大學?”
向晚蘅瞟他一眼,笑道:“你怎麼不自己去問她?”
蔣昭恒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理由來。
“她想學表演。”向晚蘅直接回答道,“具體哪所學校還沒定,不過我覺得她考哪都沒問題。”
蔣昭恒不禁皺眉:“以她的成績,完全可以沖一沖排名靠前的985,出國留學也不是難事,為什麼要——”
“瞧你這話說的。”向晚蘅沖他翻了個白眼,“學表演怎麼了?難道就低人一等,浪費甯甯的好成績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娛樂圈太亂了,小姑娘家家的容易吃虧。”
“難道學術圈不亂?人面獸心的老師不多?”向晚蘅輕“嘁”一聲,“我好歹在自己的圈子裡有點人脈,甯甯跟在我身邊,誰敢欺負她?”
這話讓人挑不出錯來,怼得蔣昭恒隻剩最後一句可說:“她要是真被您一手捧紅,八成會被扣上一頂‘資源咖’的帽子,萬一被網暴了怎麼辦?”
“哎唷,你就别瞎操心了。”向晚蘅語帶無奈,“甯甯隻想做劇場演員,沒想上熒幕。話劇圈這麼小,她得紅成什麼樣才能引來網暴呀!”
蔣昭恒頗為意外:“怎麼會有表演生不想上熒幕呢?”
“甯甯是個特例。”向晚蘅欲言又止,歎了口氣,“家庭原因,你就别問了。”
本是一句搪塞,偏又讓蔣昭恒聽出了漏洞:“您不是說她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嗎?既然這樣,哪裡來的什麼家庭?”
向晚蘅知道這個謊實在難圓,便也不掩飾了:“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可以直接去問甯甯。如果她不願意告訴你,我也不能代她開口。”
當時的蔣昭恒并未直接去問,他想她肯定不會說實話,何必問這一遭呢?
可是好奇心這種東西一旦滋生,就很難徹底擺脫了。
次年初春,一部新劇剛播了前兩集,就使得蔣昭恒再也憋不住心底的疑惑,誓要找向甯問個明白。
面對他的猜測,向甯承認得很爽快:“嗯,這個‘小花’就是我演的。”
蔣昭恒面色嚴肅:“可演員表上不是你的名字。”
向甯糾正:“不是我現在的名字。”
蔣昭恒再次看向屏幕,聲音微顫:“這個示亡号是怎麼回事?”
向甯盯着自己曾經的姓名,雲淡風輕道:“他們以為我死了。”
說完沉默片刻,又換了種措辭:“我讓他們以為我死了,隻有這樣,我才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蔣昭恒還是不敢置信:“可你畢竟還活着,怎麼可能開得出死亡證明?”
“我很會騙人的。”向甯顯出一抹哀傷神色,“即便找不到屍體,也能讓他們相信我已經死了。”
蔣昭恒面色略帶焦急:“那你現在的身份呢?戶籍、學籍,都有法律效力嗎?是真實可用的嗎?”
向甯情緒不高,小幅度點了點頭:“那家福利院為了多領補助金,向上虛報過好幾份孤兒信息。向阿姨給了院長一筆捐助,他就讓我頂了其中一個名額。”
蔣昭恒這才稍稍安心。不必多問,他已經猜到了她不想登上熒幕的真實原因——怕原來的家人發現她還活着,怕原來的身份再一次纏上她。
“你的家人對你不好嗎?”他問。
向甯垂眸抿了抿嘴,似乎想說些什麼,誰知話未出口,眼淚竟先流了下來。
她一時有些忙亂,伸手去擦眼淚,卻總也擦不盡。蔣昭恒見狀愈發揪心,再也顧不得避嫌,直接把向甯攬入懷中,緊緊環抱起來。
“是我的錯,我不該貿然提起你的傷心事。”她難過時,他總想陪着一起哭,“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就是向甯,隻是向甯。從今以後……不,從你重獲新生那一天開始,我和我媽就是你的家人了,如假包換的家人。”
向甯在他懷裡用力點頭,雙手試探着放在他的腰側。
“你信任我,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我很開心。”蔣昭恒一手撫上她的後腦,輕輕拂過她的發絲,柔聲道,“說真的,也很意外。”
向甯吸了吸鼻子,擡頭與他對視,輕聲道:“我一直在等你問我。”他早就開始好奇了,她看得出來。
“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蔣昭恒幫她擦去眼淚,鄭重承諾道,“就算将來有一天,那些人又找到了你,我也絕不會讓他們把你帶回去。”
向甯勉強彎了彎唇角:“可你很快就要出國了。”
蔣昭恒本想伸手去揉她的發頂,動作卻在半截頓住,轉而戳了戳她的額頭。
“那都是什麼時候的老黃曆?我早就跟我媽商量過,不出國留學了。”
向甯怔愣片刻,并不感到欣喜,反而皺起眉頭問道:“為什麼?你成績那麼好,就應該去最好的學校讀書啊!”
蔣昭恒注視着她的雙眼,微笑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誰痛苦,誰改變。”
向甯錯開他的目光,低聲道:“留學是很痛苦的事嗎?”
蔣昭恒沉默良久,最後隻在心裡說了一句:甯甯,你也許很擅長騙人,但真的很不擅長裝傻。
“好好學習。”他仿佛又回到了兄長的身份,“快點長大。”
向甯忍不住反駁:“你也就比我大一歲而已,幹嘛說得像比我大一輩似的。”
“嗯,一歲。”十七歲到十八歲,他想,“好漫長的一歲。”
……
等到下一個生日,蔣昭恒已經是R大法學院的大一學生了,向甯卻仍在為下屆藝考做準備,時不時被向晚蘅帶到劇組觀摩學習,課程表排得比三線藝人的通告單還滿。
蔣昭恒偶爾會去探班,向晚蘅起初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直到劇組同事随口提了一句——您家這倆孩子感情真好。
向晚蘅這才意識到,蔣昭恒這臭小子說是來探他老娘的班,實際上逮着空閑就往向甯身邊湊,簡直司馬昭之心!
照她從前的性格,這時候肯定要過去調侃兒子幾句,非得鬧得他紅了臉才罷休。
現在的她卻更願意替他們護住這層窗戶紙,免得打破了兩個年輕人懵懂柔軟的美好情愫。
對于向甯和蔣昭恒而言,一切似乎都發展得自然而然。跨年夜的青澀一吻後,兩顆相互吸引又各有顧慮的心終于不再試探彼此,得以名正言順地靠在一起。
蔣昭恒那時還以為,他們會永遠像這樣在一起。可惜落差來得太快,向甯一上大學,他的危機感便接踵而至。
“你最近越來越忙了。”
二人漫步在運動場外的林蔭道上,蔣昭恒伸手接住一片即将落在向甯肩上的黃葉。
“上高中的時候,每天一回家就能見到你,現在幾乎隻有周末才能見面。”
“不是說距離産生美嗎?”向甯從他手中接過那片落葉,捏着尾端轉了轉,“每天都待在一起,萬一很快就膩了怎麼辦?”
蔣昭恒揪住落葉一角,不滿道:“聽言外之意,你好像已經對我膩煩了?”
“不要曲解我的話。”向甯扔掉落葉,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否則,我會懷疑你是在倒打一耙。”
蔣昭恒順勢塞給她一張金屬卡,滿眼認真道:“歡迎随時查崗。”
為了防止被蔣元磊分走更多财産,向晚蘅給蔣昭恒買了一套大平層,算是變相轉移了不少存款。
“這是小區門禁卡嗎?”向甯觀察片刻,玩笑道,“怎麼查崗,讓我去你家樓下盯梢啊?”
“A棟13層,就一戶。”蔣昭恒牽過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說,“門鎖密碼是你生日。”
不等向甯發問,他又補充了一句:“不是身份證上的生日,是你真實的生日。”
向甯正要說些什麼,恰好碰上兩個同班男生迎面走來。
“向甯。”他們打着招呼走上前來,朝一旁的蔣昭恒投去一瞥,“你朋友啊?”
向甯挽住他的胳膊坦然一笑:“我男朋友。”
聽了這話,那兩人也不想做電燈泡,寒暄兩句就回宿舍了。
蔣昭恒目送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問向甯:“你們班男生都挺帥的吧?”
向甯斜他一眼:“比不上你,中了基因彩票的家夥。”
“彼此彼此。”蔣昭恒權當聽不出她的陰陽怪氣,“所以,你會來查崗嗎?”
向甯把門禁卡收進口袋,“不用,我相信你。”
話雖親昵,蔣昭恒聽了卻高興不起來。
“你好像從來不會為我吃醋。”他說。
你真的喜歡我嗎?他想。
“我不喜歡争風吃醋。”向甯踢開腳邊的落葉,“如果沒有安全感了,我會直接提分手。”
“分手怎麼能随便提!”蔣昭恒與她十指相扣,不再挪動步伐,“能輕易說出那兩字,隻可能是因為不夠喜歡對方。”
向甯盯着他的雙眼看了幾秒,搖搖頭垂下目光:“我們觀念不同,再怎麼争,也争不出誰對誰錯。”
一處分歧也許不算什麼,可是蔣昭恒沒有想到,他與向甯的關系越親密,二人之間的分歧就越多。
戀愛關系每往前推進一步,伴随着甜蜜而來的苦澀都像公主床下的豌豆,硌得人無法安眠。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值得為這點小小的不舒服與她争吵。
向甯每次在他家留宿,手機時而響起的消息提示音都會攪擾夜晚的甜夢。班級群、課程群、宿舍群,為什麼總有那麼多讨厭的通知?
後來她開了靜音,蔣昭恒仍然無法從偶爾亮起的手機屏幕上移開注意。
他也曾争取來翻看女友手機的權利,盡管内容一切正常,他還是覺得每個跟她聊天的男同學都别有用心。
這種心理很病态,蔣昭恒願意承認,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克服這種心理。
輾轉反側許久,他終于下了結論:一切都是蔣元磊的錯。
如果不是他背叛了婚姻,蔣昭恒就不會被這段令人作嘔的回憶影響,更不會被逼到如此患得患失,甚至無理取鬧的境地。
近來唯一的好消息是——向晚蘅終于做好萬全準備,決定正式向蔣元磊攤牌離婚了。
财産分割協議由她的律師團隊起草。蔣元磊片酬不高,通告又少,花銷還大,再加上他本就是過錯方,自然沒多少财産可分。
“我不簽。”蔣元磊拒絕得斬釘截鐵,“你想離婚,有本事就把我告上法庭,财産一人一半。”
向晚蘅早就料到他會這麼無恥,便也不再手軟,當即宣布息影,握着悄悄籌謀數年的成果遠赴國外,隻給蔣元磊留下了一套共居多年的别墅。
這婚既然離不掉,那就不離了,反正她也不打算二婚,影響不到什麼,把财産保住才是正經事。
蔣元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聯系不上向晚蘅,就隻能厚着臉皮來找蔣昭恒說情。
在兒子面前,他幾乎哭成了淚人,掏心掏肺訴說着對妻子的愧疚和不舍。
蔣昭恒卻隻回以一句:“依我看,你隻是舍不得這張長期飯票吧?”
此後不論蔣元磊再來多少次,蔣昭恒都避之不見。
可他沒想到,向甯竟然成了蔣元磊疏通父子關系的突破口。
打開家門看到不速之客的那天晚上,蔣昭恒和向甯爆發了戀愛以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或者說,大多數時間都是蔣昭恒單方面的争吵。至于向甯,隻是平靜地接受了他的一切情緒宣洩——長期積壓,堵在心口的所有負面情緒。
蔣昭恒可以容忍彼此的一切觀念差異,唯獨不能容忍向甯站在蔣元磊那邊,站在他和向晚蘅的對立陣營。
哪怕她隻是對蔣元磊生出了一點同情,提供了一點幫助,說了一句好話,那也是對向晚蘅最深切的背叛。
面對種種指責,向甯沒有辯解一句。直到他口不擇言說出“忘恩負義”這四個字,她才痛苦地閉上雙眼,捂住臉流下淚來。
蔣元磊見勢不對,也不敢上前勸架,隻能灰溜溜地告辭離開。
蔣昭恒自知失言,見她傷心成這樣,哪裡還生得出氣?本想趕緊說兩句軟話,道個歉安慰安慰,卻不料向甯搶先開了口。
“蔣昭恒。”她很少這樣嚴肅地叫他的全名,“既然你已經認定了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那……我們就分手吧。”
蔣昭恒整個人僵在原地,一陣細密刺痛的耳鳴過後,他顫抖的雙唇隻能問出三個字:“為什麼?”
向甯轉過身去不再拭淚,隻給他留下一個倔強的背影。
“你不是一直覺得我不夠真心喜歡你,隻是因為感念向阿姨對我的恩情,才勉強答應做你女朋友的嗎?”
蔣昭恒靠近她幾步,想去牽她的手,卻被她躲開了。
“既然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向甯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那四個字,“那就沒有必要看在她的面子上繼續跟你談戀愛了,不是嗎?”
蔣昭恒從身後緊緊抱住她,強忍眼淚道:“别說這種氣話。”
“蔣昭恒,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沒辦法随随便便收回去了。”
她用力掰開他的手,從這個挽留的擁抱中脫身。
“聽蔣叔叔說,你馬上就要出國讀研了。”
不是這樣,他想說,還沒有最終确定,他還想繼續陪在她身邊。
“挺好的。”向甯的語氣平靜無波,“你留在這裡,他就會日複一日來找你。你走了,就徹底清淨了。”
蔣昭恒不服氣地捏住她的手腕:“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
“是啊。”向甯自嘲般輕輕一笑,“前女友是沒資格替你做決定的。是去是留,你自己選吧。”
語畢,她拎起挎包,轉身向門口走去。
“向甯!”蔣昭恒叫住她,努力從喉嚨裡擠出那個問題,“你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向甯在門前停了幾秒,沒有答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蔣元磊出國以後,很久都沒有收到向甯的消息,隻能通過朋友圈了解她的生活。
向晚蘅常常和喬煦晗通話,偶爾也會提起向甯的近況。
“甯甯這麼早就進星橋實習啦?還是公關部?真稀奇,不做演員了嗎?”
“既然在你手底下做事,那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顧她。”
“她們學校離公司太遠了,不方便。正好我A棟12層的房子還空着,你幫我跑一趟,辦個過戶,讓她住進去吧。”
蔣昭恒隻是靜靜聽着,從不插話,表現得仿佛毫不在意。
直到幾個月後的一天清晨,他聽到向晚蘅和喬煦晗在視頻會議裡聊起八卦——
“真的假的?甯甯有男朋友了!”
馬克杯偏移半寸,咖啡機裡的滾燙液體立時濺上蔣昭恒的手背。
向晚蘅好似全無察覺,繼續向喬煦晗追問:“是什麼人呀?同學還是同事?”
顧不上收拾咖啡機的殘局,蔣昭恒凝神細聽,隻恨自己沒多長兩隻耳朵。
喬煦晗的聲音并不清晰,蔣昭恒隻聽到幾個關鍵詞——同事,法務部,比她大一歲。
向晚蘅笑着啧啧兩聲:“這個甯甯,談朋友了也不告訴我,朋友圈裡也不見她發……诶,她不會把我屏蔽了吧?”
喬煦晗連忙替向甯解釋,小年輕談戀愛不一定都要發朋友圈,省得分手了還得删,麻煩得慌。
蔣昭恒攥緊拳頭,剛才被燙到的皮膚仍然隐隐作痛。
是啊,向甯早就把他在她朋友圈裡留下的痕迹全都删光了。
不過……往好處想想,至少她當時願意在朋友圈裡發他們的合照,在這一點上,她現在的男朋友就比不了。
果不其然,沒過倆月,喬煦晗就送來了新的八卦消息——向甯和法務男分手了。
下一任是個模特,再下一任是個練習生,皆無例外,全都沒在她的朋友圈裡出現過。
也許,這代表她對他們并不是認真的。玩玩而已,她早晚會分手。
蔣昭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關注她的感情生活,自虐似的。他隻知道一個事實,那就是他不希望向甯得到幸福。
說他陰暗也好,說他無恥也罷,總之他絕無可能為向甯送上各自安好的祝福。歸根結底,他還是記恨她的。
但她仿佛就偏要和他對着幹。
畢業典禮當天,她發了一條朋友圈,九宮格。周圍八張是和同學、老師、室友們的合照,中間那張是兩個人單獨的合照。
向甯穿着學士服,微卷的長發被夏風輕輕吹起,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從身後抱住她,笑得無比燦爛,仿佛在炫耀他臉上的唇印。
她的唇印。
蔣昭恒不願承認自己驟然咬緊牙關的動作源于嫉妒的情緒,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觀察這張照片上,反複放大每一處細節,意圖找出他們并不相愛的證據。
可惜一切都是徒勞,最後,他的目光定在了他們交握的手上。
向甯和那人戴着同款戒指,在左手的中指上,那是戴訂婚戒的位置。
此時此刻,也許連嫉妒都晚了。
可他不明白,那樣廉價的藍寶石戒指,憑什麼能戴在她的左手上?
向晚蘅不請自來,為他解惑:“這個男孩子叫陶溫,是電視台的記者。”
蔣昭恒按熄手機,嘴硬道:“您說這個幹嘛,我又不感興趣。”
向晚蘅歎了口氣:“有些事情不能勉強,早點放下才是解脫。”
“我早就放下了。”蔣昭恒靠在陽台欄杆上,盯着半隐在雲霧中的月亮,忽地想起那句“千裡共婵娟”來。
“現在想想,她當初不是真心喜歡我,我也未必是真心喜歡她。”蔣昭恒一一擺出自己的論據,“也許隻是覺得她可憐,想保護她,卻誤以為自己是喜歡她。”
向晚蘅又是一歎:“就算結束得不太愉快,也沒必要否認最初的感情呀。”
蔣昭恒别開臉,不想讓母親發現自己哭了。
“是她先否認的。”他說,嗓音微帶哽咽,“是她先把我的心扔在地上踩。”
向晚蘅沉默良久,不禁感慨:“早知道,我就不該把甯甯帶回家住,應該在外頭另找個房子,防着你們這對冤家聚了頭。”
蔣昭恒沒有答話。
比起從未相識相戀,他倒甯願是現在這樣,相互怨怼,一地雞毛。
這天晚上,他終于下定決心删掉了向甯的微信。
“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聯系了。”他喃喃自語。
可是……
他們真的不會再聯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