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也是獨自一人卓然走遠,身影漸漸模糊起來,遙遠的不似人間之人,淡漠,倦懶,又孤絕。
風過衣袖時,她覺得涼意侵身,可面前的那個人仍端立如常,在清輝籠罩下透着冷冽之氣。
他也會感到冷的吧,江文如突然想。
這樣想着,行動快過思維,她慢慢上前,走到他身後,手穿過他的衣袖,穩穩地、輕輕的,伸臂環抱住了他。
毫無防備下,容玢身子頓時繃緊,眼睫垂下的陰影晃動,眸底閃過複雜的光,
“你……别——”
他猶豫片刻後,剛想拉開她的手,就聽她道,“不要怕。”
輕柔堅定的話語一出,他瞬間僵在原地,一動都不能動。
其實容玢并不覺得剛才的話有什麼值得傷心的,過了這麼長時間,這早已不能傷害到他,他剛剛說出口,隻是簡單的叙述給江文如聽罷了,可她的反應卻遠超他的預料,讓他不由怔住。
狹長的眸子幾經變換,感受到身後混合着淡淡清香的熱氣慢慢将他包裹。
“我知道,那些都過不去,”江文如道,“所以我不會勸你放下,既然放不下,那我們這次來到這裡,就将噩夢徹底解決,好不好?”
容玢指尖擡起又放下,他沒有回答,片刻後轉過身來,笑容低弱清淺:“陪我去個地方吧。”
他們沿着山澗行走,一路而上,路上不時能聽到枯葉碎裂的清脆。
“據我所知,南閣是一支訓練齊整的江湖組織,但奇怪的是,裡面的人出手招式極有章法,這種齊整程度絕不是一朝一夕煉成的,反而像是訓練多年的将士。紀律性、協調性、攻守配合程度都達到了絕對專業的水平,所以我斷定,南閣絕對不止是江湖人士随意集結而成,至少最核心的那部分人不是。”
江文如聽着他的話,思忖片刻後道:“其實除卻内裡人員身份,我知道的不比公子多多少,我現在所能掌控的組織成員并非裡面最核心的人,所以他們并不知道我父母的身份,這也是一直困擾我的地方。”
容玢點點頭,道:“外界對其多有猜測,流傳最廣的說法中,比較可信的一個說是某個皇室安插在民間的暗衛,一個說是民間行俠仗義之人組成的派别,專為除惡揚善所設。”
“依我看來,這兩種說法都不對,前一種可反駁的點有很多,比如我知道的,當初的景帝多次想要招安南閣,幾經搜尋,卻連它最核心的掌控者都見不到面。據說軒國也曾重金懸賞張貼尋找過南閣蹤迹,最終也一無所獲。”
“至于後者,就像我開始分析的,更站不住腳了,民間之人絕無可能訓練出這麼一支放在朝廷中都毫不遜色的軍士。”
江文如看着他,道:“所以,你已經有猜測了。”
就在交談中,他們已經走到山頂了,下面的風景一覽無遺。
岩石嶙峋,坡道蜿蜒,下面方才見過的山石溪河都變得遙遠而朦胧。
容玢迎着山風,笑道:“你想要到這裡來,應該也已經有所發現了吧?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再回去,最終想來的地方,就是軒國,對吧?”
江文如呼吸微喘,片刻後點頭:“沒錯,我最終查到的所有線索,就是斷在了軒國,所以我一定要來到這裡。”
容玢問:“那你的猜測是什麼?”
“公子方才說的我也思量過,我覺得南閣的失蹤,一定與我父親的身份有關,而我父親,極有可能是軒國人。所以我一直想查找軒國中有什麼姓沈的,在民間聲望極高之人,可一方面受身份限制,我并不能毫無顧忌的大肆尋找,另一方面人手能力有限,根本查不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不是身份年齡對不上,就是時間線索不對。”
說到這,她咬唇頓了片刻,接着道:“直到那次公子提到軒國那位将軍,我才發現——”
“你一開始設定的目标就錯了。”容玢适時接上她的話,“你把因果關系颠倒了,事先預設他是因為建立南閣從而揚名,但事實上他本就是軒國朝臣,并憑借于此建立了這支此後聞名于世的組織。”
“對,”江文如點頭,“我忽略了兩點,一是南閣本身的力量,裡面的成員根本不是隻需投入人力物力便能培訓出來的,二是其實外界根本就不知道我父母的身份,這樣的打聽方式無異于緣木求魚。”
“還有一點。”容玢道。
江文如好奇的看向他,聽他說:“就算你現在到軒國去打聽,也極大可能無功而返,因為唯一能對的上年齡、身份、消失的時間等等這一切的人,早已‘不存在’了,消失在帝王之威的威懾和手段下。”
江文如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脊背上猛然掀起冷汗。
他說的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将軍——沈暮?
那位他所說的,全家覆滅、無妻無子,死在南平王時淵劍下,罪名為謀反的……軒國将軍?
江文如打了個寒顫,呼吸有些不穩。
半晌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父親,很可能就是那位将軍?”
容玢直直看着她,點頭道:“現在看來,的确很有可能。”
江文如退後一步,唇瓣啟啟合合,目光錯亂。
怎麼可能?
她心底的聲音大聲質問。
雖然在上次的對話中就有所察覺,但她在之後下意識忽略了那份荒謬至極、離譜可笑的猜測。
軒國一位此前備受重用的将軍,怎麼會到了寒山寺遇見她的母親,又為什麼抛下她們母女這麼久遲遲不歸,讓她對這位父親毫無印象?
是什麼原因,會讓母親不惜留下她自己,再去尋他之後,兩人雙雙離世?
又怎麼會,她一直尋找的父親,最終以謀反的罪名被人射殺,還是……還是死于他徒弟劍下?
這麼多的疑問,這麼多的信息,江文如一時間實在接受不了,心中湧上千萬條想法試圖否定這一猜測,可卻不甘心舍棄這目前看來荒誕無比,又似乎最接近真相的線索。
容玢将她的神情看在眼裡,目光中有擔憂、有憐惜、有理解,這種種情緒最後都化作了一種介于哀樂之間的……悲憫。
他平靜道:“如果這個猜測是對的,說明曾經在沈暮手下赫赫有名的、最後和他一起以謀反罪名被斬殺的黑羽營,并未消失于世,而是改名換姓不斷重構、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也就是——南閣。”
他直視着江文如,問道:“你知道這位意味着什麼嗎?”
江文如随着他的話語心跳愈快,腦中天旋地轉,耳畔響起陣陣嗡鳴,接着,一道不可質疑聲音就将她的思緒全然帶走,整理成一句荒唐至極,但又異常明确堅決一句——
“意味着南閣的歸屬,将會成為改變時局的重要影響因素,而掌控着這個組織的你,江文如,将成為這個決定的最終下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