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醉倒,或許睡去。
這漫長一夜如何度過,路明知記不清了。
清晨醒來時,她沒有在步擇清懷裡,而昨夜順風,船行加快,踱至船頭,已能見沽甯的白牆黛瓦。
終究是到了。
沽甯城,終究是到了。
兩人都沒提昨夜的事,就當是真的醉了一場。
但氣氛還是發生了隐秘的變化。
無親無友遠遠綴在後頭,腦袋抵着腦袋,說悄悄話。
“你覺不覺得,今日公子沒那麼事兒了?”
“路姑娘也不大對勁,從前她可喜歡湊熱鬧,剛剛有人表演雜耍,她一眼沒有瞧。”
“我覺得在船上時候,公子肯定把路姑娘惹不高興了。”
“我想起來了,每日清晨都聽見他倆吵架,像是争什麼床……”
等到入客棧,兩人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測。
進的第一家客棧僅剩兩間空房,按照船上房間分配,他們湊一間,公子和姑娘湊一間,剛剛好。
步擇清卻轉頭說:“房間不夠了,你們兩個出去另尋地方住。”
無親:“?”
無友:“。”
有情況!必有情況!
兩個房間相鄰,仔細聽,不難捕捉旁邊的動靜。
整整一天,除去小厮送餐,兩扇房門都沒有打開過。
平靜,也像山雨欲來。
路明知在床上躺了一天。
能睡就睡,睡不着就硬睡,晚間她還有事做。
直到紅日落盡,月上中天,百鬼夜行。她割破手腕,繪了個鮮血足量的召魂陣。
近乎整座沽甯城徘徊的鬼魂盡入她屋。
“我要問一個人的死因,”路明知流了太多血,渾身冰冷,即便裹緊被子,聲音還是發顫,“那人死于二十年前,相貌與睡在我隔壁的公子極似,那人離世當日的一切我都要知道,越詳細越好。”
鬼魂中一陣攢動,走了部分二十年前尚未出世的小鬼,剩的紛紛聚去隔壁看步擇清,再回來時數目又少了好些。
留下的鬼也不見得知悉當年事,隻是路明知的血太具誘惑,一時舍不得離開,想看看有無讨價還價的可能。
半晌沉默後,終于有聲音開口:“我……我見過那位公子……”
聲音怯怯的,路明知循聲望去,在最角落看見一個衣冠整潔配飾華貴的姑娘。
鬼魂的模樣與其入殓時的模樣相同,此女下葬時相當體面,應出身大戶人家,可惜年歲太小,眉眼還沒完全長開。
其餘衆鬼見她知道,搖着頭散開。不多時,房中僅剩路明知和那位鬼小姐。
“姑娘怎麼稱呼?”鬼小姐死時比她還小個三四歲,路明知下意識把聲音放軟。
“小女……榮欣。”
沽甯首富榮家的小姐。
路明知記起來一些,她跟這位榮小姐是前後腳死的,榮小姐在前,其後不久,她也入了冥府。
“那日的事,能詳細說說麼?”
榮欣頗有教養地輕輕颔首。
“二十年前,我死前一共見過兩個人,其中一個長相與隔壁那位公子一模一樣……”
說起當年事,她攥緊袖角,聲線依然顫抖。
“那是七月初五,無月夜,在沽甯城城南的一條傍江窄巷,我看見那位公子與另一個年輕男子在打鬥。”
“另一人長什麼模樣?”路明知忙問。
極有可能,那便是為步擇清種下雙世蠱的人。
榮欣卻是搖頭:“他頭上罩着鬥笠,我看不見他的臉。”
“但我覺得……”她陷進回憶,“兩人起初像是都沒想傷對方,鬥笠男子劍沒出鞘,您問的那位公子手裡則隻拎了串糖葫蘆……”
“糖葫蘆?”
路明知頭又疼了一瞬,像初見面那夜,她輕咬步擇清指尖時那麼疼。
“是,”榮欣細眉淺蹙,攀着記憶藤蔓又追尋到什麼,然後說,“我記起來了。那位公子姓顧,叫……詩、年……對,就是顧詩年顧公子,那串糖葫蘆應是買給她妻子的,他和他的妻子感情非常好,兩人在當時的沽甯城很出名,他的妻子也很美……但具體多美,我不太記得了。”
榮欣說着,眉頭蹙得更深,像在疑惑那樣美好的一個人,她為何會不記得了。
聽到步擇清前世有妻子,路明知微怔,但很快她又摒棄亂七八糟的念頭,隻是疑惑:她生時也住城南傍江一帶,既是很出名的兩個人,她為何也沒印象?
想不出所以然,榮欣揭過這茬,接着方才的話說:“鬥笠男子像是想甩開顧公子去見什麼人,無奈顧公子一直阻攔,沖動之下他就拔了劍,可顧公子分毫沒被吓退,反而攔得更兇,拉扯間那劍刃不小心擦過了顧公子的手臂,我從遠處瞧着,隻是輕飄飄一擦,不似大傷,沒道理卻冒出絲絲黑氣。”
黑氣是雙世蠱入體的表現,所以鬥笠人确是那下蠱者無疑。
可惜榮欣沒有看見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