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測她大概是為了出去。
但查清楚是誰在暗中盯着她之前,他不會讓她出門,暴露在那些人的視線裡。
步擇清說兩人沒了轉機,其實不然。
七日後,就又到了他蠱發的日子。
許因近日身體屢遭戾氣沖撞,這一次蠱發尤其厲害,他疼得動都動不了。
路明知被綁在床榻一頭,他蜷在另一頭,她能聽到他牙齒的磕碰聲,但他一直很安靜。
她便想起之前的幾次,他總愛在她面前哼哼,那會兒大概是在……撒嬌?
他今日不嬌了,是因為她不寵他了麼?
步擇清其實吃過了釋怨丹,但沒有淨神咒的配合,效用大減,路明知便說:“你解開我,我給你施咒。”
“你别……想跑……”他實在是很倔。
疼死也不讓她好過。
但路明知無法反駁,因為她确實打算哄着這人睡下後,就趁機跑了。
“那你自己給自己施,你不是學了麼?”
即便不能跑,她也不想看着他這樣。
“我現在……不适合……用……咒……”步擇清聲音擠得輕細。
他話語極度精簡,但路明知憑借對他的了解,還是聽明白了。
無親無友說,他練了一個什麼道人的術法,體内氣息大概出了問題,貿然練習不熟悉的咒術,問題很可能加重。
好在路明知也不是毫無準備。
趁着白日步擇清誦清心咒的時候,她便與無親無友打過商量,險些磨破嘴皮子,隻稱是為他們公子着想,怕他犯渾,不讓她替他施咒。
無親無友也怕自家公子任性遭罪,鬥膽将她腕上布條綁松了些,雖還是不易掙脫,但至少不再是不能。
與步擇清說不通,路明知隻好一掙再掙,拼了死命的掙,步擇清蜷在另一頭,掀開汗濕的睫毛看她,自信道:“我勸……你别白費……力氣,單憑自己,你掙不開……這繩結……”
然而他話沒說完,“啪嗒”一聲,布條斷開,路明知怕他翌日找無親無友算賬,努力裝出一副意外模樣:“呀!真沒想到,竟是出來了!!”
她演技太做作,且侮辱性極強,步擇清本來就沉的臉色徹底黑透了。
體内戾氣隐有流竄之勢,雙世蠱中怨靈躁動,激起愈發洶湧的疼痛。
但他撐着爬了兩步,死死攥住路明知一片衣角,他說不出話,但眼神分明。
像在命令:我不許你離開。
也像詢問:你當真非要走麼?
路明知兩手捧起他的腦袋,讓他躺在自己大腿:“别亂動,我給你施咒。”
淨神咒作用下,步擇清總算沒那麼難受,取疼痛代之的是乏力,他昏昏沉沉,恨不得立刻睡去,又勉力睜着眼,非要看她。
路明知深覺他這樣“護食”,自己決計是跑不掉的,淨神咒施到最後,想要婉轉過渡為一個昏睡咒,可惜她不光傷不了步擇清,連昏睡咒這種相對溫和的咒術也沒法對他施用,念了半句,感受到那股巨力又要來,她急急住嘴,避免被掀飛。
步擇清記性很好,路明知已為他施用過幾次淨神咒,他雖不能清晰念誦出全部咒文,但能聽出哪句對哪句錯。她最後念的那句顯然不是淨神咒裡内容,他察覺什麼,心一亂,睡意都散去好些。
“你給我念的什麼?”
被發現了!局面更加棘手。
路明知擺爛了半瞬,又認命般疾速思考起來,在步擇清重新箍住她手腕前,她争氣的腦子可喜地想到個兩全其美之策:
她可以為步擇清施憶昔咒!
從前在西京時,她便為他施用過此咒,那時心疼他頭疼,不敢施用過度;到了沽甯,每每提及此事,他又勒令她先養身子,她不聽,他就滾去床上鬧她。
一來二去,步擇清的前世記憶始終未能完全找回。
記不起為他種下雙世蠱之人,拿不到那人心頭血作藥引,他的雙世蠱便無法解開。
何況若今日将憶昔咒的全部咒文盡數灌給他,他必定頭痛難捱,屆時也管不得她了。
他能解蠱,她也能跑,一舉兩得。
路明知從懷中摸出白無常給的丹藥,又嗑了一粒,吊着口仙氣将繁雜的憶昔咒一股腦注進了他腦袋。
前不久,她後脊剛在石牆上狠狠撞過,至今仍沒完全恢複,五髒六腑都留了暗傷,施咒時體内氣息剮過傷處,一呼一吸都覺得疼,今夜先是淨神咒,又是憶昔咒,她幾乎嗑完了白無常給的丹藥,耗時兩個時辰,結束時已過四更天,天将亮起。
她最後看一眼步擇清。
他雙眼緊閉着,渾身衣料近乎被汗水打透,已有些人事不省,果然沒了阻攔她的氣力。
“步擇清,我确實背負着殺你的任務,”他們早該好好坦誠一次,隻是總有這樣那樣的事相擾,又有這般那般顧慮阻擱,眼下已至這個時候,總歸沒什麼再不能說,路明知邊蓄着體力,邊輕輕地道,“我知道你是當世煞星,你大概不知我便是注定要殺你的誅煞人。”
“我早是已死之身,隻為誅殺煞星複生,隻因輪回路上與玉因散人擦肩,接下為你送藥的差事,才誤打誤撞出與你的初識。那日去而複返,也是茶館聽書,猜破了你的煞星身份,所以居心叵測,想留在你身邊,方便行事。”
“最開始纏着為你解蠱,是怕待我殺了你,你便魂飛魄散,再無往生。”
“可是後來……可惜後來……”
巷子裡正巧有雞叫了,破曉将至,無親無友很快便會過來,路明知扭頭看一眼天色,輕歎口氣,将剩下的話悉數咽回腹中。
可看着步擇清,終究覺得不夠。
她便俯身,拇指指腹撫過他的唇,又在那裡輕輕印下一吻,一顆淚珠随閉眼的動作溢落,與他的汗水親密交融。
他似乎想說什麼,路明知聽到他反複呢喃着一句“我不是……”,但音量太低,又像夢呓,不是什麼她并沒聽清。
一吻很快結束,起身時她說:“但無論怎樣,我始終記得自己的使命,待我找到殺你之法,必回來取你性命,這段時間你不要任性,盡早把蠱解了吧。”
說完她就要走,那片裙裾卻仍被步擇清死攥在掌心。
扯不過他,她便将那截衣角割落,用盡僅存的力氣,施了個縮地咒,于瞬息間消失在别苑。
步擇清感到劇烈的恐懼,她認錯了人,而真正的煞星必一直在盯着她。他想解釋,想留住她,想告訴她外面有危險,然而他大部分意識已陷進深沉夢魇,混沌間拼盡全力的嘶喊,也隻能像歎息一樣,輕飄飄回蕩在空寂的房間。
“不要……走……我不是……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