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前,師父省思曾算出,今世誅煞人将命喪煞星之手。鬥笠人不信顧詩年,顧詩年又豈會全然信他?
于是他道:“你見她可以,但這劍得先交由我保管。”
鬥笠人聞言,右手當即握緊腰際佩劍,就像那是他的什麼活命倚仗。
“無劍防身,我豈敢信她不會害我?”
“閣下,道理不是這樣講的,”顧詩年姿态慵懶,說話時還咬下了糖葫蘆最頂上的山楂,露出一截尖尖簽子,“你持這樣一個銳物,我又豈敢信你不會害她?”
“況且,閣下對這劍太在意了些,怎麼,上頭有玄機?”他本隻是猜測,鬥笠人聞言身體卻更加緊繃。
顧詩年鳳眼半眯:“竟真是有?給我參悟參悟呗。”
鬥笠人想擺脫他,窄巷就這麼點地方,又實在越不過他,隻好取下腰際佩劍與他對招。
鬥笠人沒有拔下劍鞘,似有所顧忌,又像不想傷人,無奈顧詩年功夫實在很厲害,以糖葫蘆與他對打,他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适才我字字句句無一假話,”顧詩年打着架,還不忘接着勸道,“煞星在覺醒後,若不行惡事不造殺孽,便與常人無異,身份種種,渾作一夢。閣下莫因心中猜忌,行差踏錯,枉殺人命,也置自己于不複。”
“空口無憑,要我如何相信?”鬥笠人道,“實話告訴公子,不日前,我請高僧算過一卦,他算出我将被一劍穿胸死于誅煞人劍下。你我皆為人夫,我知公子愛妻護妻之心,也盼公子能體諒我,如今我妻身懷六甲,不日便要臨盆,我若出事,要她孤兒寡母如何生存?”
打到後來,鬥笠人略有氣喘:“今日我來,隻是想要誅煞人一個保證,若得一諾,我必再不來擾。”
“還是那句話,放下你的劍,我會帶你見她。”顧詩年堅持,“你既隻是想要保證,為何非帶劍不可?”
兩人互不相讓,局面一時僵持不下。
越到後來,鬥笠人體力越是不濟,一心擺脫纏鬥,他終于拔劍出鞘,近乎威脅般道:“還請公子不要逼我,不然,我将不再留手。”
月光下,劍尖上泛着細微的詭異閃光,顧詩年分辨不出具體是什麼,但憑借天師本能,他感受到其兇險氣息近乎撲面。
“把劍收回去,”他眸色轉厲,“它太危險,不是能随意拿出來的東西。”
“公子好眼力,”鬥笠人道,“這是高僧給我的蠱毒,沾上它,中蠱之人便會聽命于我一件事,我不為别的,隻想她放過我,其餘一概不要。此蠱僅一份,我原本珍惜使用,可你若誠心阻我,我怕也留不到誅煞人身上。”
顧詩年又打量那蠱毒一眼,心頭一陣森寒。
此蠱之兇險非比尋常,絕非“聽命一件事”這般單純,于是他又道:“聽着,你把劍收回去,這蠱毒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收回去,不要讓任何人碰到它……”
鬥笠人隻當他是怕了,愈發起勁威脅道:“想我收劍,除非你放我去見誅煞人。我承諾,如談得愉快,此劍不會對她出鞘。”
“我再說一次,趕快收回去,我必不會讓你帶着這東西去見她。”
蠱毒曝在空氣中太久,即便不沾血,細小蠱蟲也會飛入空中,再順着皮膚紋理侵入五髒。顧詩年眼見着,劍尖那點閃光已開始流動,再這樣下去,不足半盞茶,蠱蟲隻怕就要進入距它最近的鬥笠人身體。
鬥笠人油鹽不進,顧詩年索性不再嘗試講道理,動手去撈他劍鞘,試圖罩住那刃上蠱毒。
他驟然出手,鬥笠人自然要阻,揮劍格擋數次,都叫顧詩年敏捷避開。
沒過幾招,顧詩年已奪過鬥笠人摘下的劍鞘,就要壓下已在流動的蠱蟲。
而就在這時,腦海中一道聲音乍起。聲音用了不瑕山的傳音術,旁人聽不到,烙進顧詩年意識裡卻甚是清晰。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際,他感應到師父省思喚了他的名字。
師父怎會來此?
一分神,他身形難免跟着一滞,鬥笠人手中邪光閃爍的劍尖就這樣擦過他小臂,留下一道血痕。
頃刻間,蠱蟲從血口湧入,翻江倒海的疼迅速席卷全身,空氣變得稀薄,一切景物褪成黑色。
在這一霎,顧詩年終于記起,此蠱他曾在師父的藏書中見過,名曰“雙世”:以中蠱之日為界,前後兩世相連,中蠱者即時轉生,來世再死則灰飛煙滅。
顧不得體内疼痛,也無暇猜測腦海中為何會有師父傳音,顧詩年拼着最後氣力,為自己與鬥笠人施下一記同命咒。
有了同命,他就能以自己的死帶走鬥笠人,路明知至少當下無虞。
哪知中雙世蠱者轉世太快,不待同命咒生效,他魂魄已飄入太師府,托生進當朝太師步懷安妻子腹中,成為步府早産的小公子。
與鬥笠人結下“同命”的也成了轉生後的步擇清。
初生的幾日,步擇清前世記憶尚未散盡,他心中無一刻不記挂着路明知,甚至想以死帶走鬥笠人,以保路明知現世安穩。
可惜他的新身體實在太小,每日被一串仆從精心看護着,未長出牙,咬舌自盡都不能,根本難以出一絲意外。
步擇清早産而生,生母張氏未來得及看他一眼,就氣絕于産床。
自古女子生産如過鬼門關,更何況他還是早産,最初幾天,步擇清一直當張氏是正常的難産而死。
直到出生後的第三日,前往沽甯微服私訪的步懷安匆匆趕回,父子二人第一次照面,新結成的同命咒烙了個無形咒印在前胸。
步懷安原就是那鬥笠人。
步擇清方知,張氏竟是暴斃。
步懷安殺了顧詩年,造下殺孽一夕成煞,克死了他最為親近也最想保護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