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葭向來明察秋毫的一雙柳葉眼眸光灼灼地注視着阿玉,似在勘查她的真實想法。
迎着文葭有如實質的目光,阿玉慚愧地低下了頭:“姑姑,在宮裡,每天都有下不完的跪,每行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天莫名得罪了貴人,歸宿就是亂葬崗……”
“我很想離開這裡,但我在宮外沒有家,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她說着說着愈發澀然,面上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文葭是知曉阿玉入宮前家裡的狀況的,面露不忍,但還是步入正題道:“今年過去,姑姑就該告老還鄉了。”
“姑姑?”阿玉倏地擡頭,雖然她此前便在宮人間聽到過相關傳言,文葭也确實到了快退下來的年紀,但此刻坐在這裡、聽到本人親口說出确鑿的消息,依舊像是聽到了晴天霹靂。
“阿玉,姑姑也不可能在宮裡待一輩子。縱使做到尚宮,到姑姑這個年紀,也該退下去換新人了。”文葭拉過阿玉的手輕輕握住,安撫道。
“姑姑,我,我舍不得您……”文葭的手不算小,指節分明、帶着薄繭,感受到指間接觸間的暖意,阿玉的眼眶漸漸紅了,眼淚要落不落的。
宮人不興落淚,阿玉也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
文葭亦有所感,握住她的手松了松,拍拍她的手背,而後遞上一方繡着青竹的手帕,緩聲道:“姑姑最擔心的就是你,姑姑也舍不得你,想哭就哭吧。”
阿玉接過帕子,眼淚就似開了閘門,接連不斷地落下,她一邊擦拭一邊道:“讓姑姑見笑了。”
文葭搖搖頭,說起自己的過往:“我的母親隻有我一個孩子,當年她剛生下我,就受了好一番搓磨,隻因我的身生父親一家嫌棄我是個女兒。”
“母親深覺無法在這樣的人家裡過一輩子,當機立斷和離,帶我回到外祖家。”
說着,她頓了頓,眼中隐有懷念:“可惜她故去的早。我外祖生前是個六品官員,在我及笄那年被誤判了罪名,受刑死在獄中。”
“後來有幸洗白冤屈,是先太皇太後仁善,憐惜我的身世,将我收在身側。也是在她的有意擡舉下,我才有機會成為女官,一路做到今日的尚宮。”
文葭的身世在宮裡不算秘密,但衆人已知的僅是她出身官宦人家,是位小有名氣的才女,其中的坎坷與撥雲見月阿玉也是頭一次聽她提起。
阿玉止住了淚,喃喃道:“姑姑的母親真是位極勇敢的人,先太皇太後也是位極好的貴人。”
“是啊。”文葭點點頭,望着眼前算是一手帶大的阿玉,面上不顯,眼眶倒也紅了:“我的至親都不在了,這些年我攢下不少銀錢,此番退下來,宮裡賞賜也不少。”
“我想立個女戶,自己經營間鋪子,繡坊也好,書肆也好,還沒完全決定。但是不着急,我還有很多時間。”
文葭細細說起自己的打算,嘴角揚起的笑意依舊内斂,似初春時節有冰雪悄然消融。
暖黃的燭火将她眼尾的皺紋映照得分明,可她神色中難掩的憧憬之色,勝過華彩萬千。
最後,文葭問:“就是不知道阿玉願不願意,等将來出宮,繼續幫着姑姑?”
未來得及驚訝文葭心中的打算,阿玉想也未想便道:“願意,當然願意,我願意一輩子都追随姑姑。”
說完,阿玉才意識到自己應許了什麼,雙眸中瞬間盈滿希冀——她好像終于要有去處了。
她這一生,從未感受過血脈親人的疼愛,遇見文葭,仿佛是上天對她最大的眷顧。
“阿玉莫說追随,将來姑姑還指着你替我養老送終呢。”你就是我的孩子,文葭靜靜地在心底道。
接着,她這才想起桌上的點心,拾起最中間的一塊遞給阿玉:“關顧着同你說話了,快吃點心吧,再不吃便冷了。”
“姑姑您也吃。”阿玉小心翼翼地接過點心,咬了一口,想說“好甜”,淚水卻又控制不住地滑落。
文葭再拿出一張新的帕子,這一次她親手替阿玉拭去淚珠,輕柔道:“好,還有三年,姑姑在宮外等你。”
***
吃完點心,又說了會兒話,阿玉才道别文葭前往自己的住所。
宮女居所離尚宮局不遠,天色漸暗,道路旁的宮燈盡皆亮起,路上有三兩行色匆匆,正準備交替上下值的宮人。
這趟上下職的路,阿玉已走過無數遍,未曾出過岔子。
隻是今夜不知怎的,她覺得有人仿佛在刻意跟着她。
剛剛路過拐角處的時候,她明顯感到身後多了一道略顯沉重的步伐,離她不遠不近的。
起初因身處宮道大路,阿玉并未多想,但與身後人同行一段路後,她似乎嗅到一股難言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