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榻躺了兩天,稍稍見好,甯朝柱便不得不起床。
這兩日周老爺不再僞裝,與甯家、羅家等大族合力,在中鄉一裡與二裡大肆搜捕意欲“造反”的佃戶。
周宅空房幾乎被填滿,周老爺決定“處理”掉不知悔過的“罪大惡極者”。
他走到義塾外,便見十幾根木柱樹在地裡,每一根都捆了人。
木柱前面是周家的管家和十幾個小厮、護院,圍着端坐的周老爺。
木柱後面有幾十個鄉民圍觀,有心有戚戚然面露憐憫的,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起哄叫好的。
一個護院拿着鞭子走上前去,挑中一人,右手用力一甩,空氣被打得啪啪作響。
被打的佃戶身子一抖,幹黑的臉頓時白了,嚎叫聲被嘴裡的布條堵住,隻發出一陣綿長的嗚嗚聲。
持鞭護院扯掉佃戶口裡的布條,痛徹心扉的哀嚎沖擊着衆人的鼓膜,小厮護院與看熱鬧的齊聲叫好,其餘佃戶盡皆怒視護院,仿佛要将他生吞了。
護院卻不以為然,“賣麻批,若非周老爺心善給你減了一年租,你屋伢子早死了。你他娘的昧了良心敢動壞心眼,便是将你打死,也沒人會說不對。”
他掃視一圈,鞭子在地上狠狠一抽,塵霧碎石飛起,“你們也是,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受了周老爺恩惠的。
“便是沒受過,周老爺是中鄉有名的善人,不曾害過你們,可你們,竟想着用這等不光彩的手段,去謀奪周老爺的家産!
“甚麼狗屁大同!不過是借着大同,去偷去搶,去滿足你們的一已之私!你們,畜生不如!大同社,亦是一窩賊匪!”
又是一陣叫好聲,那被抽打的佃戶此刻卻恢複了些許血色,怒罵道,“周道宏的狗腿子,莫在這狗叫!
“周道宏是甚麼善人!把你家糧搶走,再賞你一口飯吃,便是善人了麼?周道宏,你敢不敢當着大家的面說說,你家的田是怎生越來越多的?
“哈哈,狗屁善人!若真是善人,為何不願減租?減的租恐怕還沒你周道宏去請永靖堡的丘八、去上下打點多罷!”
那佃戶暢快大笑,小厮護院一時都啞了聲,連旁觀的百姓也嘀嘀咕咕起來。
持鞭護院當即揮鞭抽打,便抽便罵,“甚麼狗屁歪理!貪得無厭,與那大同社都是貪圖别人家産的賊人!便該将你們活活打死!”
每抽一下,佃戶便一聲低吼。
每抽一下,甯朝柱的身子便抖一下。
他看見了王春。
王春怒視着打人的護院,黝黑卻又透着些許蒼白的臉龐扭曲着,半點不像他記憶中憨厚質樸的“春哥”。
王春為何會走上這條道?
他的族兄又為何會死在這條路上?
他精神恍惚,一道略有些肥胖的身子擋在他的視線。
周家的管家闆着臉呵斥道,“甯朝柱,你來做甚?老爺好心留着你,你莫不知趣!”
甯朝柱定下心神,“我要見周老爺。”
管家嗤笑一聲,“你這厮還有何顔面見周老爺?”
說罷,管家便示意身後的小厮将甯朝柱趕走,卻不想甯朝柱奮力推開小厮,大聲說道,“周老爺,請聽學生一言!”
一道道眼神看過來,無形的壓力讓甯朝柱不由地心頭一緊。
但他卻不管不顧地撇開管家往前走,“周老爺,像這般在外邊捆人打人,威懾不到多少人,還有損老爺你的顔面。
“要我看,不如學大同社,将這些不安分的,押到他們村裡、他們族中,當衆宣讀罪狀、當衆行刑,如此才能叫這些忘恩負義之徒警醒!”
管家在後罵罵咧咧,幾個護院圍上來作勢要拿住他。
挨鞭子抽的佃戶忍着痛怒罵道,“甯朝柱,你讀了幾本書,便成了周道宏那等冷血的王八蛋!
“你老實說,是否真像甯十七猜得那般,是你發現王春的異常去告密的!”
護院擒拿住甯朝柱,卻不想身後傳來周道宏冷淡的聲音,“放開他。”
衆護院和走來的管家愣在原地。
兇神惡煞的護院松開甯朝柱,讓開身子,周道宏慢慢走過來,默然看着他。他穩住身子,也擡起頭與周道宏對視,眼神沒有絲毫動搖。
周老爺目光一移,放在管家身上,“帶他去歇息。”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朝柱,好好養病,莫多想。”
管家嘴角抽了抽,卻不敢不聽周道宏的話,禮送甯朝柱到義塾門口,此時周道宏的聲音遠遠傳來,“把人都押下去。”
甯朝柱懸着的心總算放下,管家推開義塾大門,面向他,态度比之前好了許多,盡管眼底仍藏着一點鄙夷。
“柱哥,好生休養,早日考中生員,莫辜負老爺的期許。”
甯朝柱深深一笑,慢慢走進義塾将門虛掩上。
學生上課的堂屋裡傳來清亮的讀書聲。
他轉過身,擡起頭,便見錢先生站在堂外的檐廊下,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錢先生……”
他喊了一聲,錢先生卻轉身回了堂屋。
他苦笑着搖搖頭,回了廂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