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起蛟默然,良久他才說道,“好,我信你。”
何起蛟帶她進橋,風雨橋遮擋了陽光,又有河風吹進來,倒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劉今钰一進橋,便見與他打過交道的毛先生坐在與風雨橋欄杆相連的長椅上,望着她笑。
橋中停着兩個轎子,卻不見第四人。
她生出疑惑,耳畔便響起何起蛟低低的聲音,“另一位在轎子裡。你……唉,便是談不成,你也莫要對兩位先生不敬。”
她笑了笑,輕聲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何起蛟嘴角抽了抽,想說什麼,但到底閉緊了嘴巴。
走至近前,劉今钰向毛先生拱了拱手,“毛先生不辭辛勞到這黃姓橋,不知有甚麼話要說與晚輩聽?”
何起蛟聽了這話稍稍放心,毛先生卻是有些驚詫,“你這女子,今日說話這般動聽,也沒聽說你轉性了。”
劉今钰直起身子,笑道,“毛先生到此,自然是有好消息說與我聽。何況我一個晚輩,在先生面前,豈能那般毛躁不識大體。”
毛先生哈哈大笑,請劉今钰坐下。劉今钰也絲毫沒有客氣,徑直坐在毛先生身側,何起蛟阻攔的話還沒出口,便已經晚了。
劉今钰餘光自然是發現了何起蛟的異常,心想何起蛟這厮今日過分緊張了吧,眼前不過一個師爺罷了。
她已經看在他面上放低姿态了。
至于轎子裡的“先生”,他不下轎,她當他不存在便算有禮了。
“劉社長性子豪爽,難怪能拉扯出大同社。”毛先生贊了一聲,便轉了話鋒,“但劉社長也該知曉,朝廷不容任俠風氣。
“貴社聲稱濟世救民,卻是糾集百姓脅迫大戶。貴社聲稱秉持公道,卻是逼迫大戶請罪,行私設公堂之實。貴社更是以保家、護鄉之名,豢養兩三百打手。
“貴社所作所為,無一條能被朝廷所容,劉社長可清楚?”
何起蛟強忍着想要為劉今钰辯護的沖動,心中盼望着劉今钰不要任性,便聽她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
“毛先生嘴下留情了。大同社的劣迹豈止這些!大同社威逼千戶、利誘堂官,還有……想必永靖堡堡卒之死、分水堡被破之事,亦是大同社勾結土匪的罪過。”
毛先生點了點頭,“劉社長,你如今便是邵陽官紳眼中最大的惡人,彼等恨不能生啖汝肉。你可知該如何破局?”
劉今钰拱手道,“請毛先生賜教。”
她這話純屬客套。她沒什麼破局的辦法,或者說,掀桌子便是她破局的辦法。姓毛的鋪墊這麼久,也該說到戲肉了。
果然,毛先生說出了邵陽官紳,至少是某一方勢力的要求。
“裁減保家護鄉兩隊,隻能留五十人自保。铳炮甲盔一概銷毀,不準再造。取消農聯,大同社不得插手主佃之事。”
毫不意外,毫無驚喜。
劉今钰問道,“那大同社能得到甚麼?”
毛先生道,“彼等同意,不再追究大同社過錯。原建起農聯的地方,田租減至五成。”
劉今钰似笑非笑,何起蛟咳嗽一聲提醒她回話,她卻偏頭看向橋下的邵水。
邵水不疾不徐流向南方,滋養着河畔千畝萬畝的良田,那挂着黃穗彎着腰的稻禾,像是千千萬萬面朝黃土背朝天、祖祖輩輩不曾直起過身子的佃戶。
她看了一會,才笑說道,“既然毛先生說了官紳的條件,不如聽聽大同社與百姓的條件?”
何起蛟愕然,毛先生卻不意外,他說,“你請說。”
“保家隊與護鄉隊不會裁減,隻會更多。農聯不會取消,也隻會更多。隻要官紳接受農聯,田租與賦稅再不用你們操心,大同社每年會一分不少地交與你們。”
頓了頓,她沒忍住自己笑了,“毛先生,你說,邵陽官紳會答應麼?”
毛先生沒回話,倒是何起蛟急了,“劉今钰,你怎這般固執,好不容易得來和解的機會,你便是裝……”
“我曉得你擔心我,但沒有必要。”劉今钰站起,轉過身看着他,“那幫大戶的條件我不可能答應。
“何班頭你該知曉,他們願意不追究大同社,便在于保家隊與護鄉隊。他們答應保持五成租,不加回原本的六成,隻因農聯把他們吓住了。
“我若答應他們,便是我社和農聯的罪人。待我社失去佃戶的信任,沒了威脅,他們定會露出獠牙,将我社、将曾經掙紮過的佃戶吞吃幹淨。
“何班頭,他們的貪婪殘酷,你該比我更加清楚。”
何起蛟怔住,她轉回身,看向沉思中的毛先生,“毛先生,我社所為,自然有過激之處。
“但從頭到尾,我社不曾貪過百姓一分一毫,我社也不曾冤枉過一個無辜之人。
“我絕不認為我社錯了。我社與農聯所有人,也不認為自己錯了。
“錯的是這個叫人活不下去的世道!
“我社要變的,也是這個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