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應泊猛然回過神,兩眼略有茫然地望向面門座位那負責主持會議的政治部主任。他愣怔的空當剛好給了案件承辦人喘息的時間,對方忙喝了一大口水,等待新一輪的拷問。
雖然不慎走了神,應泊倒也不慌,重新把筆記本上記錄的思路快速浏覽一遍,緩緩道:
“關于本案的争議焦點,各位的意見都比較統一,即行為人為詐騙分子提供銀行卡的行為究竟構成幫信罪還是詐騙罪。盡管兩罪在客觀方面存在重疊,但主觀上‘明知’的程度以及内容卻大有不同,這也是我們實務上審查此類案件的難點所在。”
思路終于整理順暢,他擡頭看向承辦人:“移送審查起訴後,犯罪嫌疑人否認自己主觀上明知這個另案處理的‘阿靜’實施詐騙犯罪行為,也否認自己知道所接收款項為詐騙款?”
承辦人忙道:“是的,但……”
應泊接上他的話:“但在公安機關偵查過程中,嫌疑人一直穩定供述自己明知,而且幫忙轉移犯罪所得時也采取了規避調查的行為方式,完全可以從客觀行為佐證嫌疑人主觀上‘明知詐騙而為之’,對嗎?”
被應泊點破心思,承辦人信服地颔首,又補充說:“不過,因為嫌疑人翻供,再加上詐騙罪的量刑要比幫信罪重很多,我們也在考慮要不要用幫信罪來兜底,避免起訴後卻拿到無罪判決。”
“在缺乏客觀證據的情況下,過于依賴嫌疑人或是被告人供述,确實往往會以幫信罪作為兜底罪名。可現在我們不是沒有證據,而且舉證中需要更側重強調他的‘主觀明知’。技巧性的權衡當然重要,但不能濫用,不能把定罪量刑當成達成指标的一種交易,你覺得呢?”
這番話綿裡帶針刺中最根本的問題——實務中為了避免風險,控辯審三方時常會在庭下悄悄達成交易。譬如隻要嫌疑人認罪認罰,檢察官就會給出緩刑的量刑建議,而量刑建議又被法官廣泛采納,庭審完全成了走過場。
此外,更深層的後果是,極有可能導緻重罪被從輕發落,對被害人而言無疑是二次傷害。
整個會議室都為之默然。見承辦人無言,應泊也留有餘地,總結說:“所以我的觀點是,按詐騙罪的從犯起訴更合适。”
一場會議兩個多小時,應泊坐得腰酸背痛,總算捱到了散會。他把筆插進口袋,夾着筆記本離開會議室,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徐蔚然:
“蔚然,等一下。”
徐蔚然正抱着自己的本子,低頭補着筆記,聽到他的聲音即刻回頭:
“怎麼了,師父?”
應泊緊走幾步迎上去,與她一同進入電梯。借着個子高,他斜睨了一眼她的筆記,問:“剛才的會議有沒有覺得很難理解的内容?”
“會議上的案子還好,都聽得懂。”徐蔚然急匆匆地寫完最後幾個字,向他揚起一個笑臉。應泊聽出話裡有話,挑眉問:
“那……會議外的呢?”
徐蔚然赧然道:“就是咱們手上那幾個毒品案子,我閱卷時總是前面看後面忘,看不了幾頁腦袋裡就成一團漿糊了。”
電梯停在三樓,“叮”地一聲打開門。應泊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把她領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解鎖電腦,調出文件展示給她看:
“你看,思維導圖,上下遊犯罪事實、金額、數量與口供都列舉出來,這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他滑動着鼠标滾輪,繼續解釋:“很多時候,辦理毒品犯罪需要秉持‘差不多得了’的思路,才能辦得通順,當然死刑案件仍然要慎之又慎。犯罪和偵查過程都過于隐蔽,太高的證明标準隻會導緻看誰都無罪。”
每一幅思維導圖都簡潔明晰,還附有應泊自己手畫的分析圖。徐蔚然倒吸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我想……”
“我會發給你的,你結合着看案卷會容易很多。”應泊點點頭,又佯作無意地問,“對了,我妹妹沒給你添亂吧?”
“啊,沒有,卓爾特别乖,我很喜歡她。”徐蔚然忙答。兩個人各懷心思,卻都心照不宣地對張繼川絕口不提,猶豫半晌,徐蔚然還是忐忑不安地問:
“師父,你們昨晚任務還順利嗎?”
早料到她沉不住氣,應泊勾起一個笑,話音卻冷冷的:“有驚無險吧,雖然差點折在那裡,但至少搶在最後一刻救下了一條命。”
他刻意突出幾個字眼,用餘光觀察徐蔚然。徐蔚然身子晃了晃,顫聲問:“折在那裡……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外而已。”應泊将她的反應盡收眼底,面上仍然不露聲色。他把自己的辦案筆記和導圖都上傳到辦公内網,言語間仍然溫潤如初:
“都發到雲盤了,希望能幫到你。去吧,有問題随時來問我。”
待徐蔚然走遠,應泊關上辦公室門,脫下制服外套,疲憊地躺倒在椅子上,撥通了電話:
“馬老師在嗎?”
自從馬維山出獄後,他還沒來得及親自上門慰問過,為了避嫌甚至沒有主動打過電話。接通後,電話那邊首先傳來一陣女聲,是馬維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