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周末值班的肖恩。高度緊張的神經瞬間如斷弦一般崩開,路從辜全身脫力向下跪倒,又被應泊一把穩穩摟在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應泊用沒沾血的手背輕撫着他的後腦,隻感覺自己的肩背也在不住地戰栗。
大樓窗口處濃煙滾滾,不時有水泥碎屑砸落下來,消防幹警們已經部署到位。肖恩快步上前,将二人護至安全範圍内:“受傷了嗎?救護車在後面。”
“沒事,都是皮外傷。”應泊低頭看着自己爛桃似的兩隻手,“裡面還有人,優先搶救他們。”
路從辜腳步虛浮,幾乎是挂在應泊身上:“……誰報的警?”
“不算是普通的報警,電話直接打到支隊來了,指名道姓要找我。”肖恩也是一頭霧水,“是個大剌剌的男人聲音,告訴我們這裡有持槍歹徒,還起火了,可能有人受傷,讓我們快點趕過來,而且必須親自來,不能轉托基層大隊。”
說完,他扭捏地撓撓後腦勺:“我們急着出發,也就沒有細問對方身份。”
看路從辜陷入深思,應泊垂下眼眸,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路從辜拍拍他的肩膀:“回去說。”
“你開槍了?打死幾個?”肖恩瞥見路從辜腰間的兩把槍,立刻警惕起來。
“打傷了不少,但應該沒出人命,都在裡面躺着,小喽啰一個都别放過。”路從辜湊近他,在他耳邊低聲吩咐,“放走那個刀疤臉。”
肖恩一時沒參透他的用意,但還是擰眉照做,轉而吩咐其他民警。路從辜轉身望向身後被水火交彙沖蕩的大樓,隻是一歎,仍未挑明:
“你應該認識他。”
消防幹警陸續将傷者擡了出來,醫護人員忙得焦頭爛額,路過時看見灰頭土臉的兩個人,還不忘過來問一句:
“你們這裡有需要救治的傷員嗎?”
應泊和路從辜彼此對視一眼,先是一怔,而後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是光鮮亮麗的兩個人,才到傍晚,就被糟蹋成了兩具殘破的人偶。應泊有意把手藏在身後,向護士禮貌地笑笑:
“你們去忙吧,小傷而已。麻煩給點藥水繃帶,我們先自己處理一下。”
“再來一瓶止痛藥。”路從辜忙補充道。
護士将盛着藥品的托盤遞給他們,便急匆匆地走開了。二人一瘸一拐地踱至救護車旁,找了個沒人的車廂,坐在車尾。殘存的最後一縷日光從頂棚斜切進來,将兩人的影子釘在滿是污漬的水泥地上。
像是兩隻互相舔舐傷痕的狼。
應泊攤開兩隻手掌,掌紋被灼痕割裂成破碎的群島。路從辜深吸了口氣,顫抖着手夾起棉球,蘸了點碘伏。棉球觸及傷口的瞬間,應泊輕輕咬住舌尖,努力不讓自己叫出來。潰爛的皮膚吸收着棕黃色液體,像幹涸的河床吮吸雨水。路從辜用另一把鑷子撕下脫落的表皮,發現每片死皮表面都粘着細密的鋼管紋路——那是高溫将金屬紋理烙進血肉的印記。
他無意識地摩挲着應泊的左手手腕,沒了手表的掩蓋,他很快發現了一道混在手腕線裡的疤,不明顯,如果不細看完全看不出來,但在車廂内的燈光斜照下,那裡的顔色比别處更淺,能确認是一道橫貫手腕的瘢痕。
他忽然想起來,在他們分别前最後的時間裡,應泊突然養成了每天戴手表的習慣。
而應泊也覺察到他的遲疑,輕扭了扭手腕,是不想他再看的意思。路從辜用大拇指蓋住那道疤,繼續上藥,問:
“疼嗎?”
“疼,但是還好,感覺癢癢的。”應泊仰起頭,強忍着那股萬蟻噬咬的痛楚,聲音啞得不像自己。路從辜又松了些手勁,動作從抹塗變作點塗,良久才問:
“讀研被打的那一次,沒有人去醫院照顧你嗎?”
“導師、室友和輔導員都打電話問過,但我不好意思麻煩别人,嘶……啊……我、我就騙他們說是家裡出事了,得回去看看,他們也沒在意。”應泊撐出一個蒼白的笑,“何況,他們就算知道了也是幹着急,有醫護照顧我,足夠了。”
“家裡人呢?也不管嗎?”
“家裡人……家裡人……”應泊突然支支吾吾地,“我沒告訴他們。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已經能獨當一面了,哪能出點事就跟家裡哭鼻子呢。”
路從辜再不作聲,緘默着幫應泊纏繃帶,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緒。正當應泊還在籌措怎麼開啟新的話題時,他又擡起頭,眼神裡帶着執拗:
“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什麼?”
“算了。”路從辜歎了一聲,“當我沒提。”
應泊不确定自己猜得對不對,但又不好這樣沉默下去,隻好硬着頭皮回答:“是、是真的……我想回來賭一把,賭你舍不得離開家。”
他的聲音弱下去,聽得出心虛:“賭你也……放不下。”
“我知道,過去的已成過去,我沒法彌補。”應泊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但……我願意從頭再來。”
路從辜直視着他的雙眼,纏紗布的手一緊:“你想過我願意從頭再來嗎?”
也是,應泊悻悻地想,是自己一廂情願了。路從辜繼續纏着紗布,完成後郁悶地雙手抱胸坐了半晌,最終向他伸出手: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望海公安刑偵支隊,路從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