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高壓依舊。
堂下的老狐狸心底兒門清,耳朵裡聽着梁禦史一一禀明的華榕收受賄賂、逼民改遷引發民怨、逼死民工、縱容富商大肆倒賣土地等等罪行,臉上裝得憂心忡忡,唯有一位新晉的禦史方宏翼振袖出列,不顧上官對華榕的種種指責,揚聲呈禀道:
“陛下,華榕的确罪大惡極,然,臣亦要澄清梁禦史方才所禀的幾件事。”
“講。”
“回陛下,華榕所轄縣城梓桑縣,有十餘名族長作為代表,願證明華大人為梓桑縣盡心盡力、全力救災,他們與當年華榕所帶領的築造防水堤壩的民工,也願呈上萬民書,以證華大人清白。”
皇帝微微俯身,氣勢威嚴:“是嗎?”
方宏翼掀袍跪下:“絕無虛言。”
“臣還要禀報陛下,堤壩坍塌一事另有隐情,華榕身為當年的最高長官,有失察之罪,但絕無偷工減料、挪用公款、逼死民工等惡行,還請陛下明察!”
謝林眉梢一動,不經意間扭頭看向沈轅,卻不想沈轅八風不動,正閉目養神。
老狐狸!憋到這個時候才出手,真能忍。
倒也奇了,華榕不早就是棄子,沈轅何故突然改了主意?
——這可就是謝林錯怪沈轅了。
三日前,沈穆帶着一壇青梅酒登了丞相府的門。
微風拂面,沈家父子對坐于湖心亭中閑談。
“近來如何?京中不太平,前些日子遇刺,你該在府中多修養一陣子。”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沈轅支着下巴點點那壇青梅酒:“青梅酒?為父當時在揚州時辦事,有人送了一壇來,味道不錯。”
現今的揚州知府,出自青梧書院。
雖然知道瞞不住這位沈丞相,但他這态度模糊不清的……沈穆垂眸看着桌案上的紋路,長風下到梓桑調查當年建造堤壩的過程,又跑到揚州調檔,都未受到任何阻攔,盡管得了吳澤楷吳知府照顧,那沈轅……
沈穆擡眼,正與沈轅對視。沈轅一副悠閑樣子,并不為朝中之事犯愁。他擡手為沈穆斟了一杯茶。
“多謝父親關懷。”沈穆接過沈轅遞過來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隻覺苦澀,但入口卻又回甘,眼前一亮。
就是這茶,怎麼帶着一股子藥味?
“這是藥茶,我也記不清是什麼藥了,”沈轅敲敲額頭,“說是益氣的,你臉色太差了,身體也不好,喝點這個。”
沈穆臉上白得很,病色遮掩不住。
“身體再好也無用。”沈穆一手扶着桌案,墜下的袖子泛成波浪,露出一截清瘦腕骨,伶仃可憐。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沈穆微一擡眼,臉上還帶着病容,憂愁道,“兒子愚鈍,特來向父親讨教。”
“無事不登門,你是學足了你娘。”沈轅瞟了一眼桌子上那壇酒,換了個姿勢,先前一本正經地跪坐着,總歸是别扭,沈轅把一碟子看起來軟糯可口的點心推到沈穆面前,說:“你這次來,還帶了禮物,是為了那個華榕吧?”
沈穆抿着唇點頭,十分乖順。
沈轅看到沈穆這少見的樣子,目光柔和下來。
“是,沈穆剛剛回京,并不懂官場詭谲,想請父親出手相助。”
“華榕所犯之罪皆有定論,你當禦史台那幫人真的無能?”沈轅一攤手,笑意晦暗不明,“華榕現在是衆矢之的,平時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再說他手裡那件東西……朝中上下不論是寒門還是世家都想弄死他,為父雖為他的老師,你又焉知我沒有殺他之心?”
沈穆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身上的疲憊齊齊湧了上來。
沈穆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快三個月了,但這個世界的殘酷性,還是讓他無法接受。
——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他出門前,顧晦像是早已知道些什麼,硬是攔着不讓他走。
可是沈穆卻覺得,他無論如何,都該盡力。
他說不清楚為什麼要為了這麼一個素昧平生反倒将他牽扯進漩渦中的一個世俗中很難判定為“好官”的人盡力,但他還是想試試。
“華榕罪不至死,您會幫我的,對吧?”
沈轅往後一靠,眼神定定地看着沈穆:“穆兒,你要清楚,你雖聰慧,但這世上之事不會盡如你意。陛下心思詭異莫測,非你我能猜透。”
·
“求陛下,饒過華榕的性命。”
沈穆下跪跪得輕車熟路,心口卻發緊。
華榕能不能活就看皇帝對這事的偏向,沈穆吐出一口濁氣,微微擡頭看向上位。
“他的一舉一動,很難說沒有自己的一點私心,但大部分而言,都是為了百姓。”沈穆懇切萬分,“陛下請看臣所作标記之處,便可知實情為何。”
“華大人手中賬本一分為二,一份為陛下所見盡數記載某日某夜收受賄賂為何、物主為誰,另一份則為其發妻所藏,上面記載的則是華大人将贓款用于何時何地何人。”
輕微的紙張摩擦聲響起,皇帝目露探究,似帶有不忍。
可惜沈穆跪在殿下,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
他仍在做最後的努力。
“按大盛律法,官員貪污六十兩銀即可處以死刑。”
殿内氣氛壓抑,沈穆這段時間勞心費神,就是現在也還在發燒,這會兒強撐着精神說話,他的頭很疼,疼得他必須要用力吸氣才能保持正常的語調,“可是陛下,華大人将所得贓款均用于治水策劃,并未私藏。”
“治水是他平生所願,無怨無悔。陛下,華大人有罪,但罪不至死。”
沈穆雖然跪着,但腰背挺直,不曾彎折,沈轅一言不發,偏頭看向長子,微一搖頭。
聰明歸聰明,到底是年輕。
哪裡玩得過半睜着眼打盹的老虎噢!
“一碼歸一碼。”
皇帝不在意地把賬本推遠,胡大監一甩拂塵,立時有小太監上前把賬本收好,歸整,然後抱至一邊。
“華榕貪腐,與他将贓款用于民生,兩者之間雖然情有可原,”皇帝起身踱至階前的平台前,微微低頭,“但是沈卿,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功是功,過是過,功過是無法相抵的。”
“一開先例,豈非滿朝官員皆可效法華榕,借為國為民之名義,行肆意收斂錢财之實嗎?”
“臣知道,于大盛法度面前,于萬千百姓面前,死華榕一個不足惜。”
沈穆拱手拜到底:“但華榕确實為修建水壩勞心勞力,為江南一帶的百姓帶來了福祉。”
“此次水災雖然沖毀了華榕所建造的堤壩,但若無當年華榕一意堅持,這場水災帶來的危害必定遠超衆人想象——它好歹為災民的撤離提供了大量的時間。”
沈穆的精神從來沒有像這樣繃緊過,情緒波動過大,激得他的心髒跳動的頻率也快,臉上一貫的蒼白也随之褪去,泛起不正常的紅。
“陛下愛民如子,百姓以為華榕罪不當死,願意簽下萬民書求陛下讓他活命,臣鬥膽揣測聖意,以陛下愛民之心,定也不忍就這般處置了華榕。”
“所以臣才鬥膽求陛下,饒過華榕,或流放,或受刑,留他一條性命。”
偌大的宮殿靜默一片,沈穆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皇帝下了玉階,行至沈穆身前,低頭俯視:“沈卿,其實你心裡已然很是清楚,殺華榕,比不殺他,好處多得多……”
沈穆搶過話:“但陛下仍是有意将此案拖到了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因為陛下心如明鏡,亦是猶豫不決嗎?”
“你錯了。”
皇帝沉沉看着沈穆的發頂:“朕是在等,等一個結果。”
沈穆一口氣噎在胸口,吐不出來。
帝王心術,他猜不到——皇帝到底在等什麼結果?
華榕瞞着的事,幕後之人到底是誰?
鐵鏽味漸漸在口腔之中蔓延,沈穆用力閉了閉眼,額上的冷汗滑落下來,浸濕了額前的碎發,刺得眼睛生疼。
皇帝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說得上是淡然。
“沈卿,你為他求情,是出于恻隐之心,你為他做的事,已經足夠了。”皇帝纡尊降貴地半蹲下來,擡手握住沈穆單薄的肩,眼神意味深長,探究中,又帶着點點滿意和贊賞。
“華榕一案本就與你無關不是嗎?你為他想法子求了萬民書,派人查清了堤壩坍塌的真相,又收留了孤女寡母,情義道義,都已經盡了。”
沈穆啞然,心頭一緊。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當日不曾關注到的細節反複在腦海中翻騰。
“我一生為陛下效力,為百姓盡心,當然不愧于己!”
……
好像有一些想不明白的東西突然盡數展現出原有面目,逐漸串聯在一起。沈穆下意識猛掐虎口,不讓自己暈過去。
這麼一句平平無奇的話,沈穆暗自惱恨自己的遲鈍。
那日華榕反反複複說着,竟然半點都沒有引起他的警覺嗎?
若無皇帝授意,華榕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沒有背景的寒門之士,他能夠這麼順利的查到近兩屆春闱背後的黑幕?
怕不是早就被發覺,悄無聲息的被弄死了。
是了,鬧出了這麼一樁大事,世家寒門私底下鬥成這樣,最高位者怎麼會不知道呢?
能夠完全掌控住世家寒門争鬥而保持一定的損耗卻不影響國家機器的正常運作、人才的穩定輸入……
可見其掌控力了。
而沈穆突然下山進京,勢力相持表面平靜的京城之中,青梧書院橫插一腳。
若非有他的允許,僅憑青梧書院幾個書生,怎麼敢動這個心思?
……
還有華榕眼底深藏的情緒,是不甘,是嫉妒,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