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推辭了幾輪敬酒,心中憋悶,索性離開了大殿,站在小花園裡躲閑。
宴席還沒到一半,他不好早退,顧晦現下又是話題中心,他也不好走。
沒想到同他一樣躲清閑的還有另外一位——方宏翼。
“沈大人。”方宏翼笑着拱手,臉上笑容和熙,但雙鬓卻已經花白,沈穆吓了一跳,忙問道:“方大人這是……?”
“沒什麼大礙,”方宏翼擺手,“太忙了,心裡煩亂,突然就這般‘少白頭’了。”
一時兩人沉默下來,方宏翼不再笑。
沈穆為了救華榕,曾派長風下江南查找證據,正巧撞上另一夥人也在查,還起了誤會,打了一架。
不打不相識,這才知道對方的目的與自己是一緻的。
方宏翼是華榕同年科考的狀元,出身極好,人很謙遜,知道自己文才不如華榕,實幹亦不如,但心中早已引他為友,後來華榕官途不順,屢次遇險,方宏翼都多次為他求情。
一來二去的,華榕升入京官之後便與他結交成了好友,隻是這段關系少為人知罷了。
方宏翼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前兩日上了折子,請求外放了。後日就走。”
他這樣年輕就已經做了禦史大夫,未來都是坦途,卻突然決心從頭開始。
沈穆沒有像方宏翼身邊的親友同僚一般勸說,隻點點頭,說:“那我後日送你。”
方宏翼聽了之後,大笑出聲。沈穆原本心思抑郁,聽見他笑,也不自覺笑了起來。
“知己,知己難求!”方宏翼撫掌大笑,“我就知道願意出手幫華榕那個傻子的人,定然心胸豁達潇灑,不拘于外物,沈兄!我要引你為知己!”
沈穆失笑:“出門在外諸多困難,若有需要我幫忙的,方兄千萬不要客氣。”
方宏翼眼眶濕潤:“華榕在時總說起外面的艱險,但也懷念着樸素民風。如今他走了,我也該出去品一品世風,幹一番實事。沈兄,山水有相逢。”
沈穆送走了方宏翼,又迎來了顧知行。
沈穆臉上的笑還沒有消失,但看到顧知行的那一刻盡數收斂了起來。
顧知行敏感,更何況他剛才已經被皇後訓了一頓,見此臉色一變,仍保持着平時的謹慎:“沈先生,我找了您許久。”
沈穆:“殿下找臣是有事嗎?”
顧知行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樣子,與平時大不相同。
其實這個局在顧知行看來,甚至在方沁雪看來,都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但凡是換一個人,絕對不可能逃得出來。
重隐遭到方沁雪厭棄,正想抓着顧知行這個救命稻草為他說說好話,自然什麼消息都跟他說,連指派的人都一一安排好。他們隻是沒有想到,同樣的信息,顧晦也知道,并且知道的比他們更加深入,甚至策反了那個暗衛,險些吐露出顧知行。
剛剛被皇後訓斥過,顧知行的情緒沒有那麼快恢複,看沈穆的态度,顯然也要與他生了嫌隙。
畢竟顧晦狡猾,看沈先生的樣子,定然是被他迷惑了。
“沈先生,你千萬不要相信那個宮女的鬼話,”顧知行目光懇切,“我從來沒有動過害人的心思,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會突然說出那樣可怕的話來,許是,許是想拉我下水,好保住她……”
他很是着急地解釋着:“我……我一切都有了,我對二弟沒有一點别的心思,我也沒有必要為難他,不是嗎?”
是啊,他擁有的東西那麼多,怎麼會去為難一無所有的顧晦呢?
顧晦站在不遠處的梨花樹下,手上抱着的是沈穆的披風。
沈穆的一舉一動都被顧晦收入眼底心裡,他看着沈穆離席,當下也要走,碰巧純妃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生辰禮物,他們三個皇子都有,唯有顧知意多了兩套貼身衣物,又有伺候純妃的貼身宮女問了兩句身體可好。顧晦聽了一陣,轉身出了主殿。
夜晚風涼,他是習武之人不覺得,出來之後看見沈穆和方宏翼聊天,不便打擾,站了一會兒突然發現沈穆在輕微發抖,這才反應過來回去拿披風。
然後就看到了這幅畫面。
顧晦有的東西不多,掙命拼下的短劍匕首,幾件沈穆為他置辦的衣服,幾條沈穆送給他的發帶,沈穆身邊婢女好心送給他的手帕,沈穆慢慢為他安排或是發現不足置備的一些零碎物件。
除了從影宮帶出來的東西,或多或少,都來自沈穆,或是與沈穆有關。
顧知行什麼都有了,可他尤不滿足,他是這個世上最貪婪的人,窺探着窮困潦倒的顧晦。
顧晦走近幾步想要打斷他們的談話,卻看見顧知行故作憨癡地向沈穆讨起了生辰禮物。
沈穆好像發現了他的存在看了過來,顧晦下意識牽起嘴角。
在顧晦眼裡,沈穆笑得好溫柔,卻不是對他。
他說:“殿下,禮物都送到萃華宮登記造冊了,稍後你就可以看到。”
顧晦突然自嘲一笑。
狗老天,真是不公平。
憑什麼他小心算計、步步為營,顧知行卻輕而易舉得到一切?
沈穆審視地看着顧知行,然後慢慢收回過于尖銳的目光,回道:“殿下沒有那個心思就好,不用特意向臣解釋。臣有一句話,希望殿下明白。”
“二殿下是你的弟弟。”沈穆一字一頓,極其認真,“同時也是我的學生。”
他是我護着的人,不要試圖傷害他。
顧知行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沈穆凍得發白的手,沈穆被顧晦撲慣了練出反應,不動聲色地躲開。
顧知行委屈得不得了:“沈先生……”
似乎是覺得今天這個日子不應該傷了壽星的心,沈穆緩了臉色:“殿下,臣今日實在是有些累了,你不要多想。”
他對顧知行的耐心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很差,明明先前從來不會差别對待學生,或許是因為那個宮女的話,又或許是因為過于疼惜顧晦而有所遷怒。
沈穆揉了揉眉心,心想這會兒宴會應該差不多了,趕緊應付完這位祖宗去找顧晦回家。
“好,我知道了,我不會多想。”顧知行立刻應道,然後仰着頭問,“沈先生,您有給我準備生辰禮物嗎?是什麼呀?”
沈穆按捺着堵在心口的煩躁,風吹得他有些冷,挪動了一下步子,竟然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就這麼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沈穆眼睛看着顧晦,嘴角勾起,聲音卻是淡的:“殿下,禮物都送到萃華宮登記造冊了,稍後你就可以看到。”
“臣今日累了,想早些回府休息,殿下勿怪。”
然後沈穆匆忙對着顧知行點了點頭,腳下步子輕快地朝顧晦走去。顧晦眼底的笑真切了一些,往前迎了兩步,給沈穆披上了披風。
兩人相攜離開。
半晌,顧知行一腳踢倒了開得正盛的梅樹。
顧晦,你怎麼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