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來了,夫人,老爺來了。”
伴随着這樣一句歡快的呼聲,婢女碎步疾跑過中庭,掀開門簾朝屋裡的女人驚喜道。
發髻散了一半的女子擡起頭,雙目迎上慘淡的月光,半邊臉罩在光影裡,眼尾額角的紋路清晰可見,竟是更蒼老幾分。
男人已定在門前:“頭還疼嗎?”
楊繡咬着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換做以往,她恐怕早被他随便敷衍的關心勾得魂不守舍,怨怼仇恨全都忘得幹淨,無數次忍讓難道隻是為了聽一句不鹹不淡的關懷。
“我請了大夫,明天就讓他過來?”
她忽有些惘然。
那麼多年,除了受他冷眼,還要在他興緻上來時陪着做戲。他虛情假意惺惺作态,卻不知她如何沉醉其中。
風雨中交雜着異響,好像能聽到遠處不安的浪濤咆哮。
臨到了了,是要兩廂倒置?
也不盡然,他從前也偶爾會對她和顔悅色,隻每一次他巧言令色,更深的災難定會接踵而至。
當真是受夠了。
她想拔劍刺過去,雙肩卻輕微顫抖,唇齒卻忍不住瀉出哭腔:
“你們都談好了,還來問我做什麼?”
謝誠其實并非不懂她在惱什麼,無非是夾在謝楊之間難以抉擇,他是不喜歡她,在外人面前也不常提自己的妻子,但不得不承認,她敏感得吓人,他一點情緒變化都讓她察覺。
她本是楊家派來挾制他的一枚棋子。
她嫁過來之後,慢慢與娘家少了往來,許多時候似乎向着他的時候竟比向着楊家更多一些。
他的性命,不久前林通判的命,都是她去求她父兄才得以保全。
要不然,許久之前他就死了。
驟然想起十幾歲的小姑娘捧着水送進
所以最初他本人對這門親事十分不滿,日積月累,人非草木,怎麼可能沒有半分動搖。
談不上深情,也早已習慣。
倒累得她裡外不是人,如此想來,心中難免泛起薄薄一層愧疚。
他擡手揮退侍女,站到妻子身後給她揉着額角,他暗笑自己荒唐,倒了這個時候,心反而靜下來。
他已命人拿了知州令牌去調兵,生死角逐隻在一瞬,珵縣徐知縣已調兵過來,林通判素有清剿敵寇之心,更兼愛女被逼遠走他鄉,已是郁憤至極。
都說哀兵必勝,此次用兵勝算極大。
約莫不過一個時辰,便能見分曉。
他心情不由極好,心中一塊微微柔軟,常說燈下看沒人會比白日更勝十倍,楊繡年輕時說不上極美,圓圓的臉柔嫩朝氣,這會也不至驚豔,略顯哀傷的眸子兩潭秋池般望着他,清幽着冒着冷意。
“好了,不哭了,你我夫妻那麼多年,又怎會當真不剩些許情分?你若是肯,以後也能與我一同回京,你不是一直想帶着時兒見我家人?雖然我爹娘已逝,但族人還在,你與我一同回去吧。”
他盡量把話說得柔和些許。
燈下女人清淺一笑,雙頰凹陷得更深。
“哦,大人既拿定了主意,放手去辦就好,你是要保全我們的兒子,我又怎會不許,你放心,外頭那麼冷,我是不會出去告訴哥哥的。”
謝誠一下子像被人捏住了喉嚨似的說不出話。
這話說的倒沒有錯,也完全讓他一顆心穩穩落地。
但他沒有疑她,說要帶她跟他回京也不是要換她“不去洩密”......他從沒疑心過她,否則她當真覺得她能随意出入他的書房?
他緩緩揉着楊繡的頭,她望着他,早已不複當年
“不去就好,肅王已老,興許沒幾個月了,皇帝不會動手殺他,但世子已死,聖上一直沒有下旨指定新世子,等老王爺一死,樹倒猢狲散,他餘下那些子孫都難以保全,更别提有精力管楊家,如若不是我下手,也會有别人,時間早晚而已。”
楊繡神色依舊淡漠,好似他在說一件與她絲毫沒有關聯的事情。
謝誠眉頭不自知地擰緊,心想她為何沒有驚喜,餘光瞥見一本熟悉的冊子。
“夜裡寒氣重,讓下人多燒幾盆炭火,頭還痛着就不要看書,這些詩啊詞的,不喜歡就别看了。”
他一琢磨,怕她誤會他看不慣她模仿崔氏,改了口道:“你不讀這些也是好的。”
楊繡合上那本書,年少時一直盼着的溫言軟語入耳生寒。
身後男人指間的力道,溫熱掃過發頂的呼吸,無一不讓她戰力驚悚。
“沒什麼,無聊打發時間罷了。”她搭上謝誠的手,稍稍使了些力氣從額便按下,“大人若沒有旁的事,就快去歇着吧,明天醒來還有許多事要等您處置。”
燭芯“啪”爆了一下。
謝誠微微一怔,雙手按在她肩上:“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嗎?”
他向來什麼都會,隻是不喜在她面前表露。
楊繡肩頭微微輕顫。
也罷,現在不是時候。他深深看了楊繡一眼,她怎麼都需要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