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中,士兵舉着火把,兵分幾路入山,金色的火光在山間蜿蜒,天地霎時敞亮。
山下黑點大的人影逐漸有了面目,驚懼不安的人們被捆了手腳扔在地上,密密麻麻、遊魚甩尾一樣扭動着身子,沖着楊時叫喊:
“表少爺,救我們啊!”
楊時往後一個趔趄,梗着脖子,喘息幾下重新站穩。
“表哥,表哥!”
半人高的小孩想朝楊時撲來,被人一腳踹在胸口,他被踹得重重摔倒在地。
他們都是楊家留在家中的老弱婦孺,昔日養尊處優的人套上刑具,成堆擠在一起。
而其他不在的人,都死在了昨夜的激戰之中。
楊時随手抓住一名兵士,生生把人扳到面前,“你們要對他們做什麼?”
士兵支支吾吾,“謝公子,你還是快些把小的放了,謝大人正派人找您呢。”
那士兵偏過身抱拳一禮:“江大人,你看這......這怎麼辦啊?”
士兵看着江映,愣得忘記站直身子,嘴巴不自知撐成圓形。
青衣官員身邊居然還有個女人,她披散頭發,腳下似是踩着雲氣,真像一個豔鬼。
她飄到楊時身邊,身上的紅衣被火光照得更加豔麗,如同一朵開在陰暗山間的彼岸,秾豔得不像活人。
而那青衣官員握着傘緊随其後,也不知是怕她被雨淋着還是被光照散了。
他像個無比忠心的仆從,另一手提着她的紅裙,如若捧着一件珍寶,萬千謹慎,不讓那裙尾拖在地上攪成泥一樣的顔色。
饒是卑微至此,他對着楊時的臉色依舊倨傲,神采奕奕,眉梢難藏得意。
這樣的神情同為男人,士兵一眼明白他在想什麼,不就是搶了别人媳婦,佳人在側,通體舒暢。
有金絲華光閃過士兵臉上,他似乎察覺到不對,又擡頭一眼,女子的服飾與謝公子身上那件相配,江大人怎麼會......沒等他眨眼,一道劍光橫掠而出。
劍勢似風,又淩厲如虎,三兩下掃過楊時胸前,大紅喜服七零八落從楊時身上剝落,像是樹皮脫落,露出光.裸的軀幹。
“江映。”陸千景胸口氣血翻湧,然而江映沒有理會她。他收劍入鞘,似在與人閑聊家常,十足周到地給人提議:
“我勸你不要去管他們。”他掃了眼套着枷鎖的人,又看看隻剩一件中衣的楊時,内心怒意掀起,他活該,誰讓他敢穿和她相配的衣服。
若非謝誠那邊不好交代,剛才那一劍刺的絕不止是件衣服。
而陸千景還敢護着他,當真是被這賤人蠱惑,失了心智。
偏他無可奈何。
沉默片刻,還是放緩了态度:
“謝公子千萬不要是非不分,楊家罪行罄竹難書,你若是與他們斷了關系,謝大人自然會護着你。”
楊時背過身,似在思慮,良久嗬嗬笑出聲來,那笑中帶着哭意,一手拉過士兵劍鋒,鮮血順着劍鋒流下。
士兵被吓得六神無主,手哆嗦着進退維谷。
陸千景心頭麻木,上前扯開那隻手:“楊時,我們快去找你娘。”
楊時低着頭,下唇滲出血絲。
須臾,他掙脫陸千景的手,步履沉重,似挑了千金重擔,一步一步遠離了伴他十餘年的人。
他梗着脖子,一眼也不敢向身後,那些曾經撫育過他、一起陪他玩鬧,縱容他的家人,許在明日就會變成一具具死屍。
幾裡路走得飛快,謝府大門緊閉,死氣沉沉,如同一座廢棄已久的鬼屋。
守門的仆人見到楊時連忙開門。
庭院比起外觀根本沒好多少。
即便處處掃得一塵不染,池水明淨、草木齊整,但四周屋宇漆黑,過了一道門進了内院,依舊是灰暗冷清的顔色。
陸千景纖眉微蹙,從院子的布局能感覺出這是楊夫人的院子。
院落清淨像個冰窟,嗅不到半分活人的氣息。
楊時眼中的光亮逐漸泯滅。
剛才開門的仆人面色為難:“少爺,昨夜夫人遣散下人,天沒亮就回楊家了。”
謝府上下皆知主人夫妻常年不睦,州裡翻天巨變,府上人風聲極靈,品着味也知道家裡同樣變了天。
老爺有老爺的考量,而夫人從來不在老爺籌謀之内,她愛做什麼想做什麼自然也由着她來。
無人敢管,更不會有不長眼的去打擾謝誠。
“少爺放心,夫人過幾天就回來了,這樣的事從前又不是沒有過。”
楊時形似枯木,如果楊夫人也在那裡,他一眼就能認出。
“胡說,她沒有回楊家,她不會出事,她不可能出事。”
他抽了幾口氣,聲音顫抖着努力說服自己,喃喃反複幾遍,斂住呼吸,眼淚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
狂奔了幾裡路,他早已精疲力盡,手扶着膝蓋緩慢蹲下,雙膝關節冷得快要無法彎折。
他望着周遭空蕩:“千景,你說我娘在哪?”
冷風似劍,他身子凍得像一塊石頭,陸千景想安慰楊時,剛要蹲下又被人撈起。
看着江映,她眼中多了希望,這個人一直跟着,臉上偶爾閃過厭倦之色,卻掩飾得很好,一言不發也不見着急,他當是知道楊夫人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