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靜靜聽着,神色未改。
換做尋常年輕人,忽然聽到家中父祖提起自己的婚事,難免會露出些羞澀,即使是裝也要裝出幾分,以便展示自己的矜持。
但景昭沒有,因為她本就不是尋常的年輕人,更因為做儲君乃至做皇帝,最不需要的就是矜持。
她隻是認真聽完,然後說道:“外戚。”
談國公府名列勳貴之首,本身就是皇帝對他們忠心的一種肯定。這份忠心不需要質疑,但人是會變的,當皇太女能力不足以駕馭勳貴時,面對至高無上的權勢誘惑,沒有任何人能夠保證談國公府不會生出别的心思。
皇帝平靜說道:“宗室。”
父女二人之間的了解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皇帝說出宗室二字時,景昭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她眉眼微動,終于露出震驚之色。
建元元年大楚立國,皇帝下令,江甯景氏近枝宗室盡數遷至京城。這一舉動于情相合,卻不夠明智——宗室盡數遷至京城,必然會導緻皇帝對南方的控制力度下降。
皇帝給出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太後祖籍南方,不舍故鄉親人,近枝宗室遷來京城,可以陪伴太後,聊解太後思鄉思親之情。
正因如此,皇帝事母至孝的聲名傳頌天下,向來為世人稱贊。事實上,太後後來行事癫狂,很難說不是因為她錯誤估計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唯有極少數聰明人,揣摩出了皇帝的深意,并對此心有靈犀地緘口不語。但直到今日,景昭才蓦然驚覺,原來皇帝層層深意之下,還藏着最深的一記後手。
他從建元元年開始,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什麼是最壞的打算?
當然是他唯一的繼承人,能力不足以坐穩江山。
“用宗室制衡外戚,是朕立國之初就準備的一步棋,類似的棋子還有很多,但如果你不聰明,你看得懂這一步就夠了。強行将資質平庸的人拉上棋盤,是取死之道。”
窗外寒風吹動湖面上的薄冰,發出細微的裂響。
遠處岸邊,幾叢花樹的枝幹上,悄無聲息地冒出了青碧色嫩芽,柔嫩脆弱,卻生機勃勃。
皇帝負手望向窗外,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語調輕柔婉轉又堅冷如冰:“至于剩下的棋,朕自然會替你下完,你要做的隻有一件事。”
“什麼?”
“生孩子。”皇帝說,“朕親自教養,你和正妃都不要插手。”
景昭一怔,旋即立刻明白過來:“立皇孫。”
如果儲君不夠聰明,又沒有或者不滿意其他的子嗣,該怎麼辦?
過往史書已經給出了答案,與其強行讓無能者竊據高位,不如直接選擇一位足夠優秀的皇孫。
這無疑是個好辦法,景昭短暫愕然之後,點頭認可皇帝的決定。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這是景昭入朝後學到的第一個道理。
有得必有失,想要得到的越多,往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如果要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則要付出世人難以想象的代價。而皇帝隻要求她生出皇孫,其餘的事都為她安排妥當,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便宜事。
“隔代傳位的話,新君的威嚴必須從一開始就樹立起來。”景昭随口道,“那就隻能殺,與其讓父皇或者新君殺,不如以我的名義殺。”
皇帝卻轉過頭:“誰說朕要隔代傳位?”
“我說過。”皇帝靜聲道,“不論你是男是女,是賢是愚,皇位一定會交到你手上。”
見景昭怔住,皇帝眉尖終于蹙起,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疑慮重重的神情注視着她,仿佛在認真評估景昭聰明與否。
景昭愕然半晌,驚聲道:“這不好吧!”
她當然并不愚蠢,全然領會了皇帝的深意。但正是明白了皇帝的用意,才更覺心驚。
皇帝資質尋常,儲君監國理政。這無疑是強行逼迫朝臣分頭下注,硬生生将朝廷撕裂,最終甚至可能會形成黨争。
“那就不是朕要考慮的問題了。”皇帝漫不經心道,“皇帝放手不理朝政,皇儲代為監國,朕死前會留下相互制衡的後手,保守估計能維持五到十年。到那個時候,你再禅位做上皇,至于彌合朝臣、收拾首尾,自有新君煩憂,與你我何幹?”
景昭唇角一顫,心想更糟了。
頻繁更換皇帝,隻會動搖天子權威。但是皇帝顯然不在意這一點,對他而言,他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當年我在南方募兵,景氏不肯冒險北伐,我索性放棄争取族中支持,親自募集流民、拜訪流民帥,分化整合烏合之衆,将他們變成可用之兵,禮賢下士征辟謀臣,遇到的刺客數也數不清楚,最危險時細作的劍鋒就架在頸間,一步步從烏梢渡打回京城。”
“我同樣不在意你之後的新君是男是女、是賢是愚,更不指望他建立功業更勝于我,但如果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将來坐不穩江山,落得一死死不足惜,隻要他死在你的後面就夠了。”
“你不一樣。”皇帝淡聲說道,“我與你母親隻有你一個孩子,賢愚與否,我都認了。就算你當不得大任,也要在皇位上坐一坐——如果朕隔代傳位,新君的法統就來自于朕;唯有你親自将皇位傳出去,新君的法統來源于你,否定他母親的正統性就相當于否定他自己,撼動你的地位等同于撼動他的皇位,他才會不顧一切地拼命捍衛你,明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