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的午陽總是暖烘烘的。
沒有盛夏的刺眼,也不似涼秋的寂寥。
宋暮阮凝着沐浴在日光裡的男人。
一雙濃黑黑的眸子本就自帶江南女子的柔情。
落在衆位看客的眼中。
這位初次相見的蕭太太,似乎要把那俊美如畫的蕭生錾刻進眸裡才罷休。
“咳。”
副主賓位的瞿放單手捏拳提醒了聲。
然而他右側的少女入了定似的,一動不動。
他隻好低低喚了聲。
“宋小姐。”
宋暮阮回過神來,撩轉一雙如水的黑眸,不輕不重地睨了眼說話人。
自從剛才瞿放聽牆角後,他便改了稱呼,叫她宋小姐。
雖然她與蕭硯丞的确是假結婚。
但她不喜歡被人握住把柄的感覺。
畢竟,到時同蕭硯丞離了婚,她就是個落魄千金。
沒錢沒權沒勢,還沒感情。
甚至,即便找到真正的第一春,也很有可能被人拿捏二婚身份。
而她右手邊這個男人……
宋暮阮的眸光不自覺又落回蕭硯丞的俊臉。
“哎。”
她為自己那未蔔的正宮命運小小歎了聲。
他哪裡會是什麼田螺姑娘。
這個男人隻會是高高在上的蕭氏總裁。
大把大把年輕漂亮的女人,永遠為他前仆後繼,肝腦塗地。
她,該怎麼讓他喜歡她呢?
或者,與其琢磨着讓這個冷血男人喜歡她,還不如……
在他的圈子裡瞄一個目标對象?
妙計啊!
宋暮阮的水眸驟時生出璨璨的亮,忍不住為自己的聰明腦袋點了個贊。
于是,她右手懶懶托起白尖尖的下颌,瞄了一圈桌上的男人。
以自己為起點,順時針做起評判來。
瞿放,不行。
太風流。
岑庭,不行。
已有未婚妻。
趙岱,也不行。
他的手機壁紙是國内鼎鼎有名的女企業家。
眸光順着挪下去。
模樣俊俏,年齡相當,舉手投足自帶港男的混不吝。
是她喜歡的血性小狼狗!
她盯着盯着,兩瓣紅醺醺的唇不小心溢出了聲。
“岑熠——好像還不錯呢。”
“在說什麼?”
一道甕涼的嗓聲抵至耳廓。
宋暮阮驚得屏住了呼吸。
撓了撓發燙的耳尖,她偏過粉腮,把腦袋往雙肩裡縮了縮。
銜上男人的冷眸時,她生硬拉彎紅唇,牽強挂上一絲無辜裝乖的笑容。
“老公,我沒說話呀。”
蕭硯丞夾起一個蜷曲的水晶蝦仁,放進少女的青瓷坦口小碗裡。
慢條斯理地俯低下颌,薄唇貼近她愈發绯紅的耳廓邊,先是扯了扯,才緩緩倒出真相——
“蕭太太,當着老公的面精神出軌,視為不忠。”
宋暮阮一怔,勺子啪嗒一聲,掉進了碗裡。
……他竟然都聽到了。
“蕭生,你小倆口說什麼悄悄話呢?”
插話的是岑庭,岑熠的親哥。
嗓音自帶成熟男人的穩重,看起來和蕭硯丞年紀相仿。
但面貌有點不同,他隸屬于硬朗帥哥那派。
蕭硯丞拿過茶杯,清亮的茶水面倒映着屋頂上方的芙蓉水晶燈。
他不輕不重掠了眼岑熠,才把視線投落到旁側的說話人。
“我家太太說沒辦婚禮,有失禮節,決定以茶代酒敬你們一杯。”
說話間,茶面水平如鏡。
宛如他這番滴水不漏的場面話。
岑庭颔首,率先站起身招呼。
“來,各位兄弟,讓我們祝福這對新人!”
衆人紛紛也站了起來,悅耳的新婚快樂不高不低,落了滿堂。
就連瞿放也跟着附和了聲。
“謝謝。”
宋暮阮頓時感覺口舌發燥,端起茶杯,一口就是半杯。
放茶杯時,綠陰陰的水面晃得厲害,幾滴直接蹦出圓口杯沿,跳到虎口,如翡翠珠子滑過她雪白的手背。
還好,這飯吃得一刻鐘了,茶水已由燙轉溫。
宋暮阮抽出紙巾,把那抹濕潤擦拭幹淨。
趙岱坐下,又添了半杯茶。
“蕭生,你們什麼時候辦婚禮?”
蕭硯丞但笑不語,仔細為身旁的少女續茶。
“婚禮時間由我家太太決定。”
宋暮阮當即垂下眼睫,隔絕對面那幾人投來的詢問視線。
眼裡,男人的指骨屈彎,扣着盈手一握的青瓷小茶壺。
手背上,幾道或青或藍的靜脈血管蜿蜒分叉,像極那壺身面的冰裂紋路。
冷冷的、涼涼的。
又似豹紋,散發着大型貓科動物的誘獵氣息。
電石火光之間,她腦海裡飄出一托詞。
旋即掀開了花蕊絲般的彎纖睫毛,看着對面提問的趙岱。
“趙先生,我目前還在念書,舉辦婚禮應該是畢業以後了。”
趙岱面露難色。
“下半年,我得長期駐在歐洲處理事務,也不知道能不能抽身。”
“不如,你倆提前喝個交杯酒?也算我參加了你倆婚禮。”
宋暮阮強撐的笑蔫了。
……趙總,你二十九年待娶的好兄弟頭婚,到底是有什麼重要事務回不了國?
“好。”
蕭硯丞放下茶壺,把水杯輕放入她手心。
宋暮阮的指尖驚得顫起來,隻見平日裡那張不渡衆生的冷佛面,破天荒地遷起一縷蜜意的柔情來,錯過她的手腕肌膚,利落做好交杯的姿勢。
“太太,請。”
宋暮阮的兩眼被那俊面兒的虛僞深情燙了一下。
杯中茶水又潑出幾滴翠郁郁的細碎珠子,墜進男人的黑褲腿上,轉眼就消弭不見。
這可是剛續的熱茶。
這男人,可真夠狠的。
被燙了,也一聲不吭。
宋暮阮心裡登時生出一絲愧疚。
于是,就着那絲淡薄的愧疚,她配合他飲下了這杯“塑料夫妻”交杯茶。
高溫的茶水剛吞進嗓子眼,隻聽在一片起哄中,趙岱看熱鬧的勁聲最大——
“親一個。”
“親一個!”
不得不說,還自帶節奏的。
四二拍,韻感緊湊活潑。
自幼擅評彈的少女,緩了這場鴻門宴的焦躁。
指尖輕點杯身,忍不住随上了節拍。
蕭硯丞端着青瓷杯,食指指尖不疾不徐,沿着那淺坦的杯口順時針輕畫着圓。
正好,朝到岑熠的方位時,瓷杯擱大理石圓桌上,“叮”的聲脆響。
他側過身來,以不容置喙的權威姿态。
宋暮阮額角一跳,忙不疊撤開了杯子,兩手端放在小腹前,撐直了軟腰。
指尖亂揪住針織衫上的幾根雪白絨毛,心裡的防禦警戒線高高豎起。
“抱歉,我家太太不喜歡在公衆場合過分親密。”
“呼——”
她小小地舒了口氣。
瞿放在一旁,俊臉早已樂開了花,和着氣氛組插了一嘴。
“那就親臉吧。”
“親臉不算過分親密。”
宋暮阮剛舒出的小口氣驟時又沿鼻尖遣送了回來。
本就傲人的胸前曲線,更加昂挺了起來。
蕭硯丞隔着綿軟的針織衫,輕捏住少女的手腕。
試了些許巧勁,拿取出她虎口緊掐的小瓷杯。
茶葉沉在杯底,他反扣杯口,倒入複古雕花吐骨碟中。
幾片小拇指甲片大小的濕綠,疊疊簇簇,宛若一朵綻開姣美花瓣的綠百合。
為她體貼地再續熱茶,他兩片薄唇翕動。
如愛神待發的弓,漫不經心地投去一問——
“可以嗎?太太。”
宋暮阮摁住手心,剔淨的眸子釘着他,愈發的璀亮。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把決定權又抛給她!
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
可以或不可以,都不行。
千億總裁的太太可真難當!
她終于理解到阮教授當年為什麼甯願淨身出戶,也要和爸爸離婚了。
于是,宋暮阮再度蔫了。
薄如紙片的雙肩微微向内曲着,鵝頸垂折。
一張明昳的臉蛋匿在芙蓉水晶燈光裡,陰影裡的眉梢也漾起淡淡的愁。
忽而,側頸黏上一抹溫熱的略微粗粝。
是蕭硯丞的掌心。
他以前也這樣握過她的指尖。
宋暮阮紅唇輕張,思及回憶,迷楞了一秒。
側頸處的手掌好像有魔法,似暖流般,為她垂折的脖頸注入細而緩的涓涓力量。
她使勁摁了下手心,倉皇地抻直頸骨。
兩片頹蔫半阖的眼弧也順勢撐開,一雙烏潤潤的瞳珠徑直投到男人的面容。
然而在快要銜撞他眸光的前一秒,她又飛快地錯開。
錯開的方向也不對。
宋暮阮瞟了眼下颌邊那隻握頸的胳膊。
胳膊肘處,沉郁黑的西服有了一絲明顯的窄細褶皺。
“啵。”
正當她兩眼揪着那褶皺琢磨時,眼前一黑,右邊頰側忽即被清苦柏香短暫地燙了一下。
!
蕭硯丞在她臉頰……拟了個吻。
不帶任何情欲,假大空的那種。
“啊啊啊啊!卧槽!”
“他喵的,真親了喂!”
“蕭爺,你倆上午聯合騙我!!!”
……
瞿放吃瓜的嗓門可真雄渾铿锵。
宋暮阮翹起兩根食指,面無表情地,堵住了差點聽力受損的耳朵。
“吱嘎——”
椅腳短促摩擦黑胡桃木地闆的一聲。
蕭硯丞的力道如此沉穩,宋暮阮身子都未動半分。
下一瞬,她的椅沿便緊貼到他的椅沿。
連香槟色的裙角也親近得黏上了他那黑沉沉的褲腿。
她伸手把那放肆的裙身壓在膝彎下,擡起倆清麗的眼兒,幽幽瞅着他。
“你拖我椅子做什麼?”
他的薄唇在她眼心處嚅動了幾下。
完全沒聽清聲兒,她又問。
“你說什麼?”
話音落地,她兩隻手腕被他的大掌覆攏,輕輕地從耳朵裡拿了下來。
她忽然感覺和這個世界聲聲相通。
“……”
不該如此愚蠢的。
一絲懊惱懸上秀氣眉端。
宋暮阮想着想着,腮頰也漲得鼓鼓的,活像塞了兩顆小小圓圓的櫻桃。
隻是那櫻桃面的清鮮紅也映在了腮邊,襯着她一張思忖的鵝蛋臉嬌俏可麗。
蕭硯丞端睇着,想起半年前露台的初次會面。
她也是這樣。
那時,杯中的櫻桃酪消失一顆,她的臉就撐圓一寸。
不一會兒,那生着氣的臉蛋很快就變成一粒胖滾滾的紅潤潤的櫻桃。
想到此,他低低笑了聲。
宋暮阮聞聲偏過臉,眼睛觸到他那因笑而微陷的頰邊痣。
忍不住,多看了兩秒。
窺看之間,本來夾着的水晶蝦仁從骨瓷筷頭滑墜,落在坦口小碗裡。
碗裡,米粒顆顆分明,抖擻得飽蓬蓬的。
此刻墜下一個鮮亮剔透的蝦仁,便把那蓬蓬的米身壓癟了。
她匆匆挪了眼,低頭瞧着,腮頰也癟了下來。
兩片唇瓣不樂意地撅了撅,連嗓音也是癟乎乎的。
“你笑什麼?”
蕭硯丞收起笑,遂而提出一問。
“想不想吃櫻桃酪?”
宋暮阮的唇不撅了。
簡短回了個言不由心的答。
“不想。”
“好。”
他更言簡。
宋暮阮聳了聳眉心,小聲在他耳邊咕哝了句。
“我去上洗手間。”
蕭硯丞放下筷。
“我陪你。”
“不用。”
他用紙巾擦了擦唇,優雅地站起身。
輕拉退他的椅,為他們緊貼的椅子中間劃開一條狹窄的道。
“我們去洗手間。”
先生對太太的自然體貼,他做得從善如流。
宋暮阮愣了愣,合理懷疑他不是頭婚。
收回心思,她在衆人的注視下也站起身。
僞裝嬌羞地笑了笑,走上她先生拉開的“愛妻大道”。
-
踱進洗手台公共區域,宋暮阮側了一側身,瞄了眼長廊外的男人。
确定隻看得見一隅黑黑的衣角,她放松地呼出口氣。
鑽入最裡格的衛生間,搜索到方才的線上菜單界面。
她兩片紅唇吮了吮,很快有了晶亮的水光。
咽下口腹之欲的唾沫,指尖點開甜品那欄,一邊向下滑着屏幕,一邊喃念着。
“櫻桃酪……櫻桃酪……”
“我的魚子醬櫻桃酪。”
?
指尖又往上提了提頁面,屏幕最下方的幾個小黑字清晰又紮眼——
[尊敬的貴賓,您已滑到最底端]
所以。
櫻桃酪是根本沒有的嗎?
……
他竟敢戲弄她!
宋暮阮穩了穩胸口裡起伏不平的氣,踏着小白靴,“哒哒哒”,如小馬蹄似的,踩在仿古大理石地磚上沖了出去。
一個數落的蕭字還沒倒出口,她及時刹住步子。
還好長廊裡鋪有地毯,聽不出任何腳步聲。
熟稔地躲進牆後,她微微踮起腳尖。
然而,男人一米九的身高完全擋住了那位隻露出栀子色裙角的嬌小女人。
玉指捉緊牆面,宋暮阮使勁往上踮了踮。
終于,眺高的視線越過蕭硯丞的寬肩,看清了女人的臉。
那臉同她今日的妝容有幾分相似。
平而緩的細眉,大地色的眼妝,粉潤潤的唇瓣。
頭發全绾在腦後,看起來溫柔又大方。
典型的賢妻風格。
“!”
腦海裡的“除妾警報器”烏拉烏拉作響。
宋暮阮轉身,看着鏡子的自己,從後背别出一縷烏黑發絲,乖巧放在胸前。
嗯。
比那位溫柔“賢妻”多了十分的可愛。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老公~”
嬌滴滴的嗓調。
膈得她自個兒的胳膊也起了層小小的疙瘩。
那端的二人看過來。
宋暮阮抿唇,勾出一抹含蓄的甜笑。
看見女人眼底的詫愕,她自然地挽上蕭硯丞的胳膊。
目光流轉之間,她不經意瞥見女人手腕内側桃紅刺青。
旋即,惹出一聲淡淡的谑笑。
“抱歉,我家蕭先生有一顆古老的心髒,向來受不了太前衛的女人。”
說罷,宋暮阮擺出正宮的架勢,故作親昵地拍了怕男人肩上本不存在的灰,接着兩片紅唇輕嚅,在他那如白杏仁的耳垂邊,吹了兩句涼陰陰的“愛人呢喃”枕邊風——
“蕭先生,當着太太的面與其他女人笑談,視為精神出軌。”
“你也不忠。”
這話,宋暮阮是咬着貝齒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隻是擠出的那片刻,那雙向來藏不住事的清水眸子含了顯而易見的幽怨。
統統都被那栀子色女人看在眼裡。
女人呵呵笑出了聲,聲音倒似穿梭在花田間的溪流。
潇潇又甜甜。
“硯丞,小時候昭昭說你喜歡貓,我是不信的。”
宋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