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晖親近地平線之際,南方的黃昏裡,霧藍的天幕已悄然懸上了一溜兒月影。
宋暮阮瞧了眼這日月并存的天空,心裡生出互為知己的惺惺之情。
忽即,一道輕輕的力在她發頂拍了拍。
男人的嗓聲随着耳邊這幾分料峭的冬風落下。
有點淡,卻沒平日那般寒。
“開心點。”
撫順發絲,宋暮阮撅了撅唇。
先前那兩片紅醺醺的唇瓣,在長時間的水分缺失後褪淡了不少,成了桃尖的那點水紅。
“蕭先生,你弄亂了我的發。”
蕭硯丞凝了眼水水的密桃紅,偏過臉,正巧迎上那道短促的手風。
他鬓角的粗硬短發,不太溫柔地被她的手碾了一下。
他看去,始作俑者的嬌顔卻嫣然揣上一縷無辜的純真笑容。
甚至把作案的五根粉嫩手指高舉起,在他眼前放肆地彈了個哆來咪發唆。
“蕭先生,你的頭發也亂啦!”
“我們平、局。”
“蕭先生,蕭太太。”
宋暮阮嬌身一怔,咬了咬蜜桃粉的唇瓣,擡眼看去。
迎面走來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的绾發婦人。
素亞白的羊毛針織衫,墨藍黑的冬款半身裙。
比标準職業套裝更休閑一點,但不失管家的幹練。
蕭硯丞颔首。
“明姨。”
明姨笑着打量了眼那忽然安靜下來的活潑少女,說:“老太太在花園呢。”
“說是要親自為阿丞的太太挑選一朵最漂亮的花。”
宋暮阮被這話吓得一怔,抽空沖明姨擠出一道溫柔淑娴的笑弧。
随即擡起清水眸子,看向身旁的男人。
蕭硯丞斂下冷眸。
少女的局促,已然快要從虛僞擠彎的眼眶裡傾瀉出來。
他注視了兩秒,薄唇輕翕:“走吧。”
“好,先生、太太,請随我來。”
明姨在前帶路。
宋暮阮瞄了眼身邊的男人,突然體會到伴君如伴豹的深刻感受。
于是,她揪了下豹子君的衣角。
豹子君止步,略收銳利的下颌線。
一雙褐磷磷的眸子垂詢下來。
“怎麼?”
宋暮阮踮起小白靴,湊近他,兩瓣粉唇一張一合,糯糯黏黏地嗫出兩句話。
“明姨肯定看見我拍你腦袋了。”
“現在演相敬如賓,還來得及嗎?”
蕭硯丞聽到這話,牽起唇角,笑弧若似頭上那溜兒月影。
淡淡的,卻彎得顯眼。
“你可以試試。”
下一秒,他又把問題抛了回去。
“蕭太太一向擅長自我切換角色,不是嗎?”
“……”
少女踮着的靴尖陡然壓出了一道痕。
細細長長,鎖鍊似的。
“生氣了?”
她踩平在地,甩了下香槟色裙擺,兩片飽滿的粉唇回敬了句。
“蕭先生,你的嘴唇其實長得很好看。”
“就是可惜了。”
“?”
斜睨着他胸口那枚偏歪的豹頭胸針,宋暮阮氣笑了。
“為什麼這嘴總吐不出漂亮話來?”
蕭硯丞也低低地笑了聲。
“蕭太太,你昨晚被我親了那麼多次,不知道?”
!
竟然把方才的戲弄之言又潑回她這裡。
宋暮阮忿意愠濃,花瓣狀的小嘴一張一合。
蹦出的回答如這冬風,綿軟得刺人——
“知道了。”
“蕭硯丞,你一定生活得很苦吧。”
突然被點名道姓,男人也不惱,眉梢略微揚了揚,靜等下文。
“畢竟——”
宋暮阮媚眼明豔豔的,湊在他那杏仁白耳垂邊,暧昧地吐出一句話。
“食物鍊頂端的豹子先生,二十九年沒開過葷嘛。”
少女的熱息一波一波的。
像孔雀羽的軟尖被太陽曬軟了,曬化了,直往他耳裡鑽。
蕭硯丞自發拂下長睫。
說話間,松煙灰的月牙狀睫影,在眼睑周圍,密密落散了一圈。
“聽說宋家千金自小愛集郵美男,既然經驗這麼豐富,不如——”
“調教我一下?”
宋暮阮一雙媚眼霎時斂了明晃的光,生出惱人的羞意,斜斜地橫了他一眼。
看吧看吧。
沒開葷的男人,唇轱辘裡就愛滾顔色話!
蕭硯丞徑自笑了下,兩片薄薄的唇滾出後半句。
“我服從性很高的。”
“晚上回珀禦試試?”
“咔——”
一隻恬紫長尾夾,夾住了男人的唇轱辘。
宋暮阮控制着尾柄。
力道,不至于讓他吃疼。
但恰好能讓他閉嘴吃個教訓。
這時,一道糯乎乎的聲音插入——
“舅媽。”
“你是在馴舅舅嗎?”
宋暮阮低頭一瞧,是個四五歲的小孩,
“我家元總也用發卡封過靳老師的嘴。”
“她說,這叫馴夫。”
“那舅媽現在是在馴夫,對嗎?”
“……”
宋暮阮咻的下撤走馴夫作案工具。
蕭硯丞聞言一笑,摸了摸靳元祺的腦袋。
“你家元總的教育理念太過新潮,舅舅等會給她打電話。”
靳元祺小嘴一撇。
“舅舅,你别打擾她。”
“我們靳老師好不容易休假回家的……”
“好,祺祺,”蕭硯丞蹲下身,平視着小孩,嗓聲循循,“舅舅不打電話。”
“耶!”
靳元祺調皮地眨了眨眼,又看着舅舅和舅媽那裝得下三個他的距離,好奇問:
“舅舅,你和舅媽回家都不牽手的嗎?”
“元總和靳老師在家裡都要牽手呢!”
宋暮阮:這小孩是什麼愛神降世嗎?
總愛撮合人。
抱歉,丘比特的弓箭再硬,也射不穿那碎冰冰的心!
正思忖着,手心熨帖上一抹粗粝的溫熱。
她倏地擡睫,一個眼神瞪過去——
[光天化日下,你幹嘛?!]
蕭硯丞唇角微動,自恃出一縷理所應當的笑。
“如你所見。”
“合法先生牽自家太太的手。”
誰是你家的!
宋暮阮剛想掙脫,左手又被一涼乎乎的軟團團黏上。
?
她朝下望去,是靳元祺的小手。
“舅媽~我剛吃完牛奶布丁,有一點涼。”
“可以繼續牽牽嗎?”
小孩的聲音怎麼能這麼貓咪!
她根本無法拒絕。
宋暮阮回以一個甜甜的笑,也拉出一個黏糊糊的語調。
“當然可以牽牽啦~”
“過來。”
“那是我老婆的手。”
一道冷嗓插進這對和諧的親屬氛圍。
靳元祺撇了撇嘴,隻好撒開手。
迷你的卡其棕騎士靴,哒——嗤——,拖到蕭硯丞身前。
蕭硯丞單手抱起委屈的小孩,不知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小孩驟時瞪大了眼。
“我真的可以吃?”
“嗯,君子一言。”
“驷馬難追!”
宋暮阮在旁邊,看得聳起了眉端。
右手動了動,卻被男人更緊地捏握。
她忽地撅高唇,那水潤潤的粉色也撮尖了。
像珍珠鳥的小嘴,鮮亮得秀氣又可愛。
“你的手比李枭的還要粗糙。”
“我才不要牽!”
蕭硯丞長睫搭下,一雙冷眸投到少女的小嘴。
下一瞬,筆直滑到掌心裡的手。
眸光定定的峭寒,似要穿過她軟嫩的指尖看到遠在浔墨的另一人。
“李枭?”
“工程部二組的李枭?”
宋暮阮脫口便答,順帶掙脫了那擱人的掌心。
“對啊。”
李枭的英朗面龐滾過眼前,蕭硯丞扯了下唇角。
“蕭太太的口味真是——”
“啧,多變呢。”
靳元祺伸出小手指,點了點男人涼薄的唇心。
“舅舅你是男人,别兇舅媽。”
“誰敢兇我的外孫媳婦?”
三人回頭。
一位老人頭戴無檐黑毛呢帽,右手蒼老手指銜着一朵紫紅花。
在明姨的攙扶下,緩緩走出來。
駝棕長絨大衣,脖周的小翻領,印着深色幾點豹紋。
大衣包裹到膝蓋,一條黑絨長褲,面料柔軟,寬松的褲口罩着老人的兩隻平底黑靴。
好一位潮流時尚的摩登老太太!
不愧是豹子家族的。
宋暮阮目露出欣賞,兩隻秋水瞳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優雅地笑了笑。
一雙矍铄的淺灰眼睛含着清慈,也回望着少女。
偏薄的上唇搭合着淡粉的下唇,吐出的細言細語卻是對自家外孫說的。
“阿丞,不介紹一下?”
蕭硯丞放下靳元祺,自然接過老太太的手。
明姨順勢退後一步,靳元祺親昵抱住她的小腿。
“阿婆,這是阿阮。”
“原來叫阿阮。”
老太太點了點頭,把洋紫荊放進少女綿軟的手心裡。
“阿阮,第一次見面,阿婆準備不周到。”
“中午我電話裡問阿丞你喜歡什麼花,阿丞說璀璨耀眼的。”
“午飯後,我走了一圈花園,隻有這枝洋紫荊開得最豔最美,一眼就能瞧見它。”
清麗的香氣入鼻,宋暮阮捏着花枝,微微笑着。
先是凝了眼老太太,濃郁的藹情驚得她眼皮一顫,旋即又把目光轉向蕭硯丞。
月光、日光。
交錯的銀與金,照亮他的眸子。
平日那眸裡磷磷眈眈的冷灰,逐漸溶溶,很快成了一抹淺顯的琥珀柔。
她心神一動,兩瓣水蜜粉的唇啟了絲小縫。
“謝謝阿……婆,我很喜歡。”
八個簡單的字,經她嚅出。
卻像那斷了線的玉珠,期期艾艾的,夾着幾分生硬。
特别是阿婆倆字。
老太太倒是不以為意,笑着撫了撫那滑膩白淨的手背。
“喜歡就好。現在蕭家就屬我這個老婆子最閑,辦了個花園。”
“這幾天好多花都開了,我讓阿丞帶你去看看。”
“喜歡哪朵,就摘哪朵。”
宋暮阮剛想婉拒,卻見老太太湊到她耳根邊:
“我把小電燈泡哄走,你讓阿丞做會兒勞力苦工,洩洩氣。”
“阿婆是站在你這邊的,他從小就是個摩墨斯,你别往心裡去。”
摩墨斯?
宋暮阮錯開老太太的斑白鬓發,兩眼徑自朝男人瞧去。
如刀刻的深邃五官,工筆細繪的密黑長睫,平而略彎的弓形薄唇。
嗯,外貌自然當得起這古希臘神話裡的神。
内裡,更擔得起摩墨斯。
這個專以挑剔嘲弄衆神和凡人毛病為樂的神。
“噗嗤——”
短促的笑聲之後,她悄悄抿了抿唇角。
應下老太太的建議,揚起尖而白的下颌,以居高臨下的語氣,命令道:
“帶路,老公。”
蕭硯丞看着少女,薄唇掣動了下。
英國紳士似的,右手做出請的姿勢,嗓調卻是慵懶的配合:
“請,蕭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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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家的花園很大。開放式的草坪上,沿着鵝卵石小徑鋪滿了花。将開的、未綻的,各式各樣的紅綠交錯,像那垂滴的煙霞,橫着一溜煙兒地燒到了天際。
“隻有那塊區域,是阿婆親手種的。”
宋暮阮順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幾樹紫荊掩映下,是一座長長方方的玻璃花房。
玻璃花房同蕭宅的都铎風格不太一樣。
白鋁合金與大面積玻璃取代複古的紅磚牆,前後各開了一道門扇。
但整體花房的外觀,保留着濃郁都铎風的雙面斜屋頂和尖頂,遠看就像一座迷你版的塔樓。
她随上他的腳步,走到花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