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汶龍市郊,天似乎更白了些。大片大片的六角形雪晶随冬季風旋落,不一會兒,便蓋滿了宋暮阮剛踩出的腳印。
“蕭總,依據地圖所顯示的位置,侯家老宅就是這裡。”
元卓看着眼前這座修建于道光年間的三進三出四合院。
因經年未修,加之青磚瓦木結構不防寒不耐潮的特性,院部牆體坍圮,灰瓦脫落,檐角破損,但從保留的整體結構仍能可以看出侯氏家族百多年前的輝煌盛勢。
“我們進去看看。”
蕭硯丞邁出一步。
身側,也随之踩出一聲咯吱。
他側目,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少女仍是氣鼓鼓的臉蛋,目不斜視地凝着前方。不顧方澱撐的傘,她肩頭縫制的幾粒白珍珠圓潤又生硬地碾擦過他的胳膊,徑自朝老宅走去。
蕭硯丞哂笑了聲,拿過方澱的傘,行至她身邊。
傘面,也悉數偏向她。
宋暮阮看在眼裡,推正了傘柄,踏上石階,與他劃清關系。
“不要以為你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我也不用你删評論了,哼!”
因為她已經把那條人贊人誇的漂亮朋友圈設置為僅自己可見了。
雪地濕滑,蕭硯丞換了隻手撐傘,另一隻手橫伸出,虛虛護在少女腰後,薄唇翕合,道出的話卻是句與話題不相關的。
“這宅院架構脆弱,你和方澱在外面等。”
宋暮阮撅了撅嫣紅色唇瓣,不滿他的回應,于是止步停在門口,側過嬌軀與他打着商量。
“那你删評?”
蕭硯丞颔首:“好。”
單手拿出手機,待她開放權限,他點了幾下屏幕,把那句評論——
[太太,你的房費與管家服務費未付。]
删掉。
宋暮阮滿意了,對他綻放出昳嬌的笑容,用俏皮的語調命令道:“以後你不許點贊評論我朋友圈。”
蕭硯丞把手機放回大衣口袋裡,向來幽淡的眸眼生出如雪似的銀白磷光。
“蕭太太,我們是合法領證夫妻。”
面對于豹子先生的眼神壓迫,宋暮阮不想認理,轉而嬌滴滴地狡辯:“可你不是答應過我在華市立隐婚人設的嗎?”
蕭硯丞笑,薄唇扯出近似嘲弄的弧度,嗓聲渡着寒風一并灌入耳。
“衆所周知,我蕭某人是實用主義者,已婚身份可以為我省掉很多麻煩。”
“……”
沉靜之中,一旁的方澱與元卓默契對視。
方澱擠眉:蕭總這是要攤牌不演假老公戲碼了?我磕的CP要表白撒大糖了!
元卓焦灼:蕭氏頂樓地下隐婚黨要轉地上,左秘書你快回來吧!蕭氏大亂!
幾秒的緘默讓宋暮阮暗自下了個決定——
一切朋友圈都得屏蔽蕭硯丞。
實習結束後,遠離蕭氏,拿着高薪月資去浔墨躺平一陣。
她松開眉端,精緻描畫的玫瑰色眼睫眨了眨。
“好啊,蕭生,那也得等我實習結束再公開吧?”
又拉了拉他的袖口,左右微微晃着,言語之間都是為他着想。
“畢竟蕭氏不許辦公室戀情,我不想你陷入兩難境地嘛。”
“蕭太太如此體貼,”蕭硯丞被她的小動作磨盡了嘲谑,薄唇适時勾出一真誠的彎弧,“娶之,我幸。”
“但——”他垂眸,一手輕握住少女的軟骨手背,緩緩把傘柄放進她手心,嗓聲仍是上位者的遊刃有餘,“我有權廢除一些不合理的蕭氏條例。”
宋暮阮笑容一瞬僵滞,傘柄也順勢從手心掉落,歪斜着在地,被厲風朔雪翻滾了幾圈,才安靜停下。
顧不上撿傘,她局促地笑了笑,盡量把拒絕的話說得體面有道理。
“蕭生,朝令夕改,不像一個大集團的作風喲。”
“太太不必擔心,董事會上早已有人提過廢除議案。”
蕭硯丞掀撩密黑的長睫,對銜上她的視線。
她烏黑鬓發間恰好躺落一片溫柔雪,他伸出修長指骨想要拂去,她卻即時後退,細高的鞋跟不小心踩空。
“啊——”
一聲驚呼尚未完全落地,他右手迅速捺過她的細肩,往他懷裡一拖,完好地護住了她。
“蕭總,小心!”
方澱的提醒驟出,宋暮阮還未來得及站穩。
下巴尖兒猛擡,根本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兩眼一黑,整個身軀便被蕭硯丞調轉了方向,如個煮熟的小蝦,蜷在他堅硬溫涼的懷裡。
“嘭——”
一聲悶磕。
旋即,一塊細碎琉璃瓦渣片彈落在地。
方澱和元卓奔近,傘面撐在蕭氏夫婦頭上。
見上司并無外傷,都松了口氣。
宋暮阮脫離蕭硯丞的懷抱,剛轉身便迎上他的詢問:“有沒有受傷?”
“沒有。”
話音剛落,她蓦然怔住。
“方澱,快,送蕭生去醫院!”
方澱連傷勢都顧不上看,趕緊跑去車子那邊。
元卓仔細一瞧,并沒有在上司臉上發現傷口,直到上司終于肯把察看太太傷勢的眸眼落到他身上時——
元卓也頓時驚慌失措:“蕭總,您的眼睛!”
完了,他偶像的玻璃體破了個小洞!
-
市郊醫院。
手術室外的長廊裡,一色灰的地磚從宋暮阮的腳下鋪到盡頭。頭頂,矩形狀的白燈呈直線規範排列,五米一顆的距離,自上反射到光滑且勉強潔淨的磚面。
驟時,無人的廊道裡,灰與白找不到相溶的分界線點。由遠及近,一切令她眩暈。
宋暮阮微微揚起下巴,一抹透亮的晶瑩随之溜到眼尾,經水滋潤的瞳仁越發黑白分明,滑過天花闆上發黃的漬迹,又盯了眼那百葉窗出風口。
出風口旁側,有一張白底紅字的警示貼【排煙風口,消防設施,嚴禁遮擋】。
警示貼上左右兩個角已些許蜷縮,染上了陳舊的暗色塵粒。
宋暮阮斂收下巴,終于發現還有兩人在身邊。
唇瓣咬得粉中泛白,她再次确認道:“元秘書,這家醫院真的可靠嗎?”
元卓看着那緊閉的手術門縫,心急擔憂之色溢于言表,但仍是騰空不厭其煩地回答:“蕭太太,這是最近的三甲醫院,新院區正在修建,現在的确舊了點,但醫術沒問題,主治醫生是當地有名的神手博士後。”
宋暮阮蹲下,兩隻小手蜷成一個圈,護住纖弱發軟的膝蓋。
“好,我信你。”
-
一小時後。
頂樓單人病房區。
宋暮阮輕輕坐在卡其絨面皮凳上,右手揪住麻白床單,蜷屈的食指指節用力得翻白,但嗓音卻是細弱微小的,如斷了弦的嗡鳴。
“蕭生,我們轉去哥哥那家醫院,好不好?”
蕭硯丞聞聲,側過頭去。眼上的幾層紗布阻擋了他的視線,看不見少女此刻的模樣,他隻好柔了聲安慰:“不用擔心,球結膜裂傷隻是個小手術,一周就可以拆線。”
“可……”
宋暮阮正說着,男人的一隻手緩緩伸上前。
不由多想,她下意識擡手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