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北樗山腰,一座五進四合院尺度方闊,從宅門到後罩房,驟然亮起的燈火以中軸線呈現對稱的璀璨之勢。
第四進主院内。
一個端挺的藍衣男人坐于太湖石凳,薄唇緊抿。
月光下,他輕點桌沿的指骨修長而冷白,聽着桌邊的老程說道:
“蕭總,我叫小方調查過你說的’排煙風口,消防設施,嚴禁遮擋’這十二個字,它出自于您手術室外天花闆的排風口警示貼。”
“據小方說,太太當時應該是太擔心您,所以才會強制自己數筆畫,轉移注意力。”
蕭硯丞聽完,徐徐伸過手。
老程立刻會意,把手中的手術同意書輕放在他掌心。
“蕭先生,醫院那邊說當時蕭太太簽完字後,那份手術同意書已無法确認她的筆迹,隻好讓她重新再簽一份。”
“所以,我才擅作主張讓小方把太太第一次簽字的同意書取回來。”
蕭硯丞指尖撫過紙張的右下角,雖然紙張已幹,但依稀能辨得幾分凹凸不平的水窪痕。
飽碩的喉結滾了滾,意味不明的情緒堵在喉嚨,他輕啟薄唇:“她哭得很傷心?”
老程立在桌邊,一身黑西裝正襟颔首,空出的雙手優雅置于腹前:“是的,蕭先生,據陸醫生說太太用了整整一包手帕紙。”
蕭硯丞頓停住手,指腹快意割到紙沿,微微的刺疼,他一對平坦疏黑的俊眉條件反射似的鎖緊。
良久,他低低開口:“好,我知道了。”
“嗡——嗡——”
老程看着桌上振動的手機,小聲提醒道:“蕭先生,您有新消息。”
“念。”
老程點開微信,字正腔圓地讀:“你欺負她了?”
消息很短,但意味深長。
難怪先生回到家便一直不高興,原來是和太太鬧矛盾了。
老程又道:
“這是裴君湛先生發來的,另外還附有一張照片。”
“形容。”
面對于自家先生向來惜字如金的習慣,老程早已練就十二分的默契。
放大對話框裡的照片,他捉住重點,全面而精準地描述着。
“蕭太太神情恹恹,身穿着一條嫩菱粉荷葉邊針織裙,坐在玻璃茶幾下的羊毛地毯上。”
“她長長的睫毛耷拉着,左手拖起酡紅的臉,盯看着面前的紫色保溫杯,右手高高斜握着一罐啤酒,正對準那不鏽鋼圓杯口,倒出金黃的酒液。”
話音剛落,底下又一個幾秒短視頻。
老程點開,還未來得及說明,外放的聲音便不由分說地砸進這甯靜輝煌的院子裡——
“臭蕭硯丞,竟敢再而三地拒絕我……”
“哼,要不是為了那百萬月薪,我肯定不和他過!”
“讨厭讨厭讨厭,等我成了億萬富婆就一腳把他踢開,找個黏人狂野的聽話小狼狗,嘿嘿。”
“咦?哥哥,你拿着手機做什麼啊?”
聽筒裡,一道笑聲過後,便是那位裴先生的回答。
“給那位臭蕭硯丞錄視頻。”
視頻中,少女暈乎乎站起來,伸出兩隻小胳膊似乎要搶回手機,兩片水潤粉唇嚷嚷着:
“不要!”
“哥哥,你今天也變得讨厭啦。”
搶不過,少女撈過茶幾上的幾瓶啤酒罐,踩着一雙紫絨面拖鞋,噔噔噔地跑上了樓。
直到噔聲消失,老程才關掉視頻。
一雙慈祥的眼睛從屏幕裡移開,看着未動半分的先生,心裡默默捏了把汗。
“嗡。”
又一條語音發來。
老程隻好把嗓口的話壓下去,點開語音。
[蕭硯丞,她對你還是還有點良心的,施孟青曾經也受過傷,但她那時隻是打電話問了問,從沒提過要去他家照顧的想法。]
時間仿佛被施魔法,硬生生停滞了幾秒。
老程在一旁等得焦灼,看着石凳上紋絲不動的冷面男人,正要好言相勸時——
男人站起身,習慣性地捋了捋袖口,蒙着紗布的雙眼目視着前方,薄唇輕翕。
“回複他,就說——”
瞅着這準備行動的前奏,老程握手機的幾根粗糙手指也蠢蠢欲動,他一雙矍铄發光的眼睛也因男人略停的吩咐聲擠皺出幾條魚尾笑紋。
“先生,您說。”
蕭硯丞的嗓聲平靜。
“我現在去接她。”
老程大大地松了口氣,多數年年看着小少爺長大成馳騁商場的先生,深谙他處事決絕的态度,不禁豎起大拇指,為這份未有的主動與遷就點了個贊。
“好的,先生,您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我馬上通知小方。”
“老程。”
老程挂斷通話,靜等下文。
蕭硯丞疊好手術同意書,如平日視力正常一般,不疾不徐地放進衣側口袋裡,然後緩緩吩咐道:“開那輛五座的邁巴赫。你也不必随我去,在家準備好太太需要的所有物品。”
“好的,蕭先生,我先為您備車。”
蕭硯丞颔首,狀似無意添了一道話:“太太喜歡紫色。”
邁出三米遠的老程停住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再次邁開的步伐輕快,聯系到小方的同時,又笑着給遠在中港的明姨發信息。
[老婆,先生現在要接太太回家了。]
[你可要守住嘴,不能讓老太太知道先生受傷的事情。]
老婆:[知道,老太太這邊我會妥帖安排好,你要照顧好先生。]
[還有,太太喜愛甜品,記得讓後廚多準備些。]
-
從北樗山到拂風區,原本一個多小時路程,經過環路時遇見追尾事故,當蕭硯丞抵達宋家時,已是三小時後。
[叮咚——]
“咔。”
不到一秒,棕咖色的防盜門從裡打開。
小心扶着上司的方澱一怔,瞄了眼開門的少女。
少女的肩背薄如紙,波浪型長發披在後面,自然流瀉出黑玉清冷的光澤,緊緊攏覆着她裙身貼緊的玲珑腰肢。
和白日一樣的裝束,隻是脫去了珍珠白短外套。但,感覺一切都不同了。
方澱默默咽了咽唾沫。
鑒證完畢。
此刻給他們開門的不是蕭太太,而是酒後清醒的宋助理。
方澱喉嚨發緊,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剛張開嘴,便聽見宋助理跑來的一道質問——
“你來做什麼?”
還好宋助理的矛頭直接對準上司。
方澱不便作答,隻好垂下腦袋,但扶着上司的手并未撤去。
走廊頓時陷入靜默。
方澱的心裡也忽然湧現出一詞——太監。
的确,他現在這般垂耳躬身的模樣,像極了皇帝身邊快要急得跳腳的太監。
他真的好像做蕭帝的嘴替,告訴眼前這位宋皇後:
[皇後娘娘,我的皇後娘娘呐,皇上想您了,我說我一個人去請娘娘回宮,他說擔心你安全,非要和老奴一起來接您。]
方澱深吸一口氣,冒着被辭退的風險,決定開這個口:“太太,蕭總是來接……”
“我來見你哥。”
男人的嗓聲偏冷,與平日無異,讓人辨不出此番前來的真實目的。
方澱:“?”
不是,尊貴的蕭帝我們誠實點,好嗎?
宋暮阮短短地哦了一聲,松開門把手。
轉身進入客廳,輕拍了拍沙發上的人。
“哥哥,有人找。”
“那我先回房了。”
“方澱,去車裡等。”
聽到大名,方澱渾身一抖,驟然憶不起上司有多久沒叫過他大名了。
畢竟這幾年,上司的心境如那太平洋上的海天相接線,向來平和直穩得一批。
此刻,好像——
有點崩了?
方澱不敢輕舉妄動,仍托着手。
“蕭總,我走了,您等會不方便下……”
話聲戛然止住,方澱揣摩到話中之意,皺成一團的臉終于綻開美滿幸福的笑容。
蕭帝不愧是蕭帝,料定了娘娘會和他一起擺駕回宮。
“好的好的,蕭總,”他放開手,愉快應道,“那我樓下等您和太太。”
“嗯。”
蕭硯丞捋平上縮到腕骨的衣袖,慢條斯理地邁腳,熟稔地踏進宋家大門,轉彎側身穿過做隔斷用的清代銅鎏金大花瓶。
裴君湛起身相迎:“蕭先生。”
又對着自家妹妹下令:“你等會。”
宋暮阮就知道蕭硯丞到來的目的不簡單,多或是與她有關。
坐去沙發上,她回頭看着。
老男人此時一身墨藍及膝大衣,剪裁得當,面料垂滑,很好地襯托出他的端闊身姿,哪怕臉上蒙着塊煞風景的白紗布,但仍不妨礙他與生俱來的矜貴雍雅。
他很好看。
戰損的他更好看了,好看到激起她想要破壞的欲望。
腦海裡下意識冒出的兩句話驚得宋暮阮蓦地轉過身去,熱意從頸根漸漸升騰。
一縷缥缈柏香浮來,她視線下滑,落在來人的黑皮鞋上,鞋邊沾了濕亮,是化融後的雪水。
“蕭先生,坐這裡吧。”
不容宋暮阮分說,裴君湛扶着蕭硯丞坐到她身邊。
離開客廳前,還不忘叮囑一句。
“聲聲,招呼好客人,我去沏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