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铎,二樓包廂。
一張長形黑胡桃木桌邊,侍應生上齊菜品,“啪嗒”一聲輕響,廂門合上。
宋暮阮身子微微怔忪,下意識擡起鬈翹睫毛,猝不及防銜上一雙黑眸,她兩眼又是一愣。
今天的男人一如年前初見,布萊墾棕長款大衣,搭配一套象牙白休閑挺括西裝,南美栗鼠絨的定制面料質感挺疏闊放,細細泛出銀絲雅澤的光。
黃曜斳坦然笑了笑。
“很意外我邀你吃飯?”
打量被抓包,宋暮阮局促地潤了潤嗓口,在他安靜凝注的目光裡,擠出幾字甜音。
“好巧,你今天也是這身裝扮。”
黃曜斳拿過一隻白瓷嵌玉碧的坦口小碗,盛上松茸白玉海參雞清湯,輕輕放于她桌前,溫柔坦白道:“不巧,擔心宋小姐認不出我,所以這幾次見面都是這樣的着裝。”
宋暮阮默默捏住白瓷湯匙,一絲不對勁浮上心頭。
“黃先生說笑了,你這樣的男人很難讓女孩過目即忘。”
黃曜斳也為自己盛上清湯,湯面冒出幾縷霧氣,飄過俊挺鼻梁,覆上他凝望她的雙眸。
眸光,如霧似煙的缱绻。
“可宋小姐忘了,不是嗎?”
“沒——”
宋暮阮忽然止住話音,意識到他另有所指,緊了緊湯匙,悶下腦袋抿了小口雞湯,低低又含糊地吐出三個小音:“對不起……”
黃曜斳的眸色頃刻沉暗,想到她當年在珀麗卡帝升學宴上掌掴他一耳光後,酒後初醒的第一聲便是對不起,之後在宋父的教導下,她又黏他到一樓大門,說了好幾聲對不起。
直到他被管家護上了車,那道溫軟的甜音才消失。
可,又沒完全消失,那含歉的糯音生了腳似的,數千日長久地交織在他耳際。
“不需要道歉,你對我說過太多次了。”
宋暮阮輕輕放下湯匙,一雙烏亮的柳葉眼盛上絲縷關心。
“上次瞿二說的那治療方案,是你心髒又不舒服嗎?”
她記得,父親那晚曾對她說過他患有先天性心髒病。
所以,她才會一直說對不起,甚至還送他上車。
黃曜斳靠在真皮沙發椅背上,微微放松的姿勢,窗外斜日的熠晖照在他的側臉,又添一抹溫潤的柔和。
“嗯,這幾年曜南事務多,身體偶爾不适,應悰留在國内多有幫襯,而我偷閑在國外嘗試了幾套治療方案,效果還不錯。”
宋暮阮蹙了蹙細彎的遠山黛眉。
裴君湛就是心外科的,先天性心髒病并非眼前這人說得這麼輕松。
“盡量預防體力透支,黃先生,身體比工作重要。”
她嚴肅的時候,總是會嗔着一雙柳葉片的美眼,然後微微嘟起水柚色唇瓣,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循循叮囑學生的小老師樣。
“知道,請自便用餐。”
黃曜斳彎唇,端直身姿,務必配合的态度,看向對面少女。
少女拾起小湯匙,柳葉眼也跟着彎了彎。
鬈卷的睫毛上下交簇,歇落在秀挺鼻骨兩側,像一對柔黑的長尾蝶翅,折出日光下一縷翩跹自由的靈韻。
黃曜斳失神垂眸。
當年就是這樣一對蝶翅,在他記憶深處飛了很久。
撥了撥碗裡的清湯,熱霧襲上他的墨眸,微微的潮濕。
“宋小姐,叫我曜斳吧。”
“嗯?”宋暮阮擡眼,唇中的小松茸滾過舌尖,一溜子的燙,心中的不對勁愈發濃郁,“這樣好嗎?黃先——”
“這是我們認識的第七年。”
黃曜斳打斷她的話,黑眸如墨,日光也滲不透,如一方沉澱多年的墨錠。
宋暮阮含着松茸塊,鮮美的香味從唇齒闊溢,像是忽然打通了味蕾,兩隻烏黑眼瞳閃過一道光,她再次把類于端詳的視線投在男人的身上,難道——
男人坦然接受她的打量,又柔聲詢問。
“我可以喚你暮阮嗎?”
窗外,鎏金似的夕陽又朝西沉了一寸,日光鋪陳入窗,照亮黑胡桃木長桌,宋暮阮烏瞳眯了眯,被這類似佛光的亮晃暈了腦袋。
一種近乎出軌的背德羞恥感,隐隐從蹙着的眉心顯出。
她挪了挪毛茸金屬系帶扣穆勒鞋,鞋底陷入大紅地毯的綿軟,一如此時的她,像是被這聖潔日光赤果果地擺上了佛前紅木供案。
進一步,柳暗花明又一春。
退一步,嚴防死守立婦德。
“……”
所以,進還是退?
少女心思總是擺在臉上,黃曜斳看着難為情的愁思模樣,用類似友人的熟稔口吻,自顧自地代替回答:“沉默代表默認,那我當你答應了。”
“啊?”宋暮阮還沉浸在給自己點蠟燭,還是給蕭硯丞供佛燈的兩難選擇裡,怔了怔,也悉聽尊便了,“好吧,那我以後就叫你曜斳,你叫我暮阮。”
頓了一秒,她兀自欲蓋彌彰地蓋棺定論。
“我們就是朋友,嘿嘿。”
“暮阮,我不想和你隻成為朋友。”
黃曜斳一語堵住她的後路。
“!”
失措的寂聲裡,胡桃木桌面的佛光又往西沉了幾度。
淡邈的金悉數撂在宋暮阮的眉眼,她眨了眨鬈長的蝶翅睫毛,星星點點的日光一順兒溜到睫尾,像一根無形的火柴細棍,擦開了磷紙。
她,被他的眸灼得一哆嗦。
“可我已經是蕭太太了,曜斳。”
這句話嚅出口,不經意帶着嗔怪的意味,宋暮阮舌尖頂了頂上颚,暗自後悔,越發覺得她自個兒牢牢樹立的婦德牌坊懸懸欲墜。
“叩叩——”
侍應生掌着餐車,輕輕打開門。
通體剔淨的銀制車身反投室内所有光,再混淆着一并把這駁雜的光,多角度散射進她的眼。
宋暮阮眯了眯,不自覺朝那餐車觑了眼。
這時,一道疏隽黑影從門外踱過,她渾身一僵,無聲堕入那雙灰褐寒潭裡。
“我并不認為這是個問題,況且你上午在通話中明确表示讨厭他。暮阮,或者換種說法。”
黃曜斳并未看門外,擱下湯匙,碗沿脆聲叮的一聲響後,随之落下藏在病心已久的告白——
“蕭太太,我喜歡你。”
宋暮阮:“!”
現代社會都這麼開放了嗎?她還是一個象牙塔未領到畢業證的純情少女就要陷入婚戀倫理道德三角戀苦惱局?!
“我我我……”她當即起身,抓住沙發上的複古珍珠鍊毛絨方盒包,“我去洗手間!”
丢下句話,宋暮阮便踩着一雙卡其系帶穆勒鞋落荒而逃。
廊道沒有人,恍若方才那雙冰冽的淺眸是她兀自生出的幻象。
她咬了咬唇,朝那幻象踱步的方向走去。
走到廊道的盡頭,也沒捕捉到一抹熟稔氣味,她縮了縮鼻骨,靡麗芙臉皺巴巴的,又欲要轉身。
倏地,腕骨被捉住。
“去哪兒?”
一道冷感的嗓聲襲入左耳。
宋暮阮還未來得及回答,他的手便适時放開了。
裡間包廂,有一人好奇出來。
“咦?蕭生這位是——”
“我助理,”蕭硯丞捋了捋端黑的衣袖,先一步踏進包廂,“進來。”
宋暮阮旋即挂上标準的職業笑容,在那人驚訝的目光下,跟上蕭硯丞的腳步。
身後,那人小聲嘀咕着關門。
“咦,不是說私人聚會嗎?怎麼蕭生帶個助理來?”
幾人笑談着落座,皆是宋暮阮不認識的。
知道她是蕭硯丞偶遇的助理後,他們也沒支使她,反而熱情地招呼着她這位唯一的女客。
“宋小姐,是喝茶、熱牛奶還是同我們飲酒?”
孔天譽,方才關門的那位男人溫聲詢問着她。
宋暮阮微笑着回望:“孔總,熱牛奶吧,謝謝。”
“不客氣,”孔天譽遞過熱牛奶,“小心燙。”
話音剛落,她正對面那位銀鉚釘皮衣男出聲打趣:“蕭生這一招高明啊,竟然用戒指拒絕桃花。”
孔天譽噗嗤笑出了聲,忙打着圓場:“哈哈,戚生這不怪你才回國,我們蕭生半年前就結婚了,但是他太太不準對外言傳,我也是中午剛知道。”
戚逢肩頭碰了碰右側的男人:“耿三,你知道嗎?”
耿知揚颔首,端起高腳酒杯起身:“方才與孔生見面時才知道的,來,讓我們祝賀蕭生!”
“謝謝。”
蕭硯丞從椅座站起,順時針碰了碰酒杯,落到最後一個白瓷高筒奶杯時,他修纖指骨向前傾斜一寸,砰的脆響,如玉石磕裂的聲音,聽得宋暮阮心裡一沉。
在他密不透風的注視下,她抿了抿紅柚色唇瓣,輕輕喃出:“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
沒有誰比她更慘,在合法老公面前祝福他與莫須有蕭太太百年好合。
蕭硯丞深深凝了她一眼。
“我盡力同蕭太太,好合。”
端高酒杯,在衆人異樣的面色裡,他一口飲下杯中如鴿血似的鮮紅酒液。
宋暮阮恍惚一笑,抿了小口茶,便随着衆人再次落座,她取下鵝頸的立體印花絲巾,疊在黃梨木镂空雕花椅背上,剛轉身便看見孔天譽又給蕭硯丞倒了一杯紅酒。
“孔總,蕭總他八點和蕭太太有預約,暫時不能喝多。”
他瞭視着說話的少女,少女也側眼,兩眼笑吟吟的,拱成潋滟的明月橋。
他的眸光霎那一爍,然而不等她辨清那流星尾尖的情愫,又一霎那,他便挪開了。
“蕭總,您說呢?”
她想親口得到他的确認,如果他否認,那麼她……她就——
去和黃曜斳進一步!
“……”
靜寂開始漫延。
宋暮阮把兩手放在黃梨木圓盤桌下,右手手心挨着左手手背,潮濕熨帖着溫涼,腦袋裡暗自冒出個歡欣鼓舞的黑天使小宋:
[黃曜斳也很好的,長得帥溫柔不冰山,還是曜南集團總裁,過日子肯定不錯,關鍵是——還親口說喜歡你!]
[蕭硯丞這人雖然相貌頂尖,也是集團掌權人,但喜歡臭臉還口吐蓮花,不能同這種自恃驕子過日子,關鍵是——爛桃花多!不是這個小妹妹,就是那個未婚妻,讨厭的很!]
“……”
又是長達五秒的寂靜。
蕭硯丞自然把手也落在右膝上,不動聲色地裹住身側少女的小手團,說:“對,八點,我準時與太太運動。”
孔天譽:“?”
是他想的那種運動嗎?
另一個大膽的,硬要問出個分門别類的運動來:“什麼運動?有氧無氧?”
宋暮阮腦袋裡的黑天使被他這麼一握,化成煙了。
她生怕身旁男人不答,趕緊出聲定義:“戚總,是保齡球。”
戚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着道:“宋小姐,你不知道你們蕭總當年就因為在小雁山打了一場保齡球,多少名媛踏破了蕭家的門檻。”
“是嘛。”
宋暮阮撅了下唇瓣,聲線不如方才的柔美。
桌底下的小手也狠狠掐了掐那溫燙的掌心,然後,甩開。
“對對對,”孔天譽接過話,自帶友人的驕傲,“蕭生從小是個萬人迷,隻是行事低調,被他迷倒的女人我知道的就有葉氏的千金,歐氏的孫女,霍家的……”
“天譽。”
蕭硯丞喚住他。
孔天譽以為蕭硯丞是忌諱外人,也不再說下去,笑着換了個不痛不癢的商業八卦。
“對了,當年與施銘聯姻的那個宋家千金你們還記得嗎?我未婚妻昨天參加了個生日趴,她說那個宋千金嫁給了一個有錢老頭,還說那老頭有了個孩子,她做後媽去了。”
某位無痛當媽的宋千金:“……”
白懷玉這個壞女人,過生日都還惦記着她!
孔天譽絲毫沒看見對面蕭老頭和宋後媽的臉色,自顧自地說道:“這消息保真,施孟青他老婆親口說的。而且聽說那老頭其實并不喜歡宋千金,隻是被拿捏住了把柄,懷了他的孩……”
“不是老頭。”
一道冷感的嗓聲打斷。
衆人的目光驟時朝聲源處看去,蕭硯丞頂着萬年處變不驚的撲克臉,淡淡給出兩句解釋。
“我認識那人,不老,挺好。”
“和我本姓,年輕有為好青年,頭婚,且無孩。”
蕭老頭都開始自證澄清了,宋後媽也沒閑着,她忙不疊張了張水柚色的晶瑩唇瓣,夫唱婦和道:“對,我和那位宋千金是老鄉!過年還偶遇到她,她也沒懷孕,更不是那種心機女的啦!”
蕭硯丞看了眼身側的少女,略微颔首。
“嗯,我上次去浔墨跟進項目見過她,她過得挺好,還給樓下鄰居做慈善。”
孔天譽驚圓了眼,看着說話人,追問道:“蕭生你竟然還記得她的樣子?不是說除了元嫣這些必要親戚,其他女孩子的臉都記不住嗎?你不會是——”
蕭硯丞擰眉,再次打斷話。
“是她主動打的招呼。”
宋暮阮也絞起眉來,膝上的兩隻胳膊轉而交疊在大圓黃梨木桌沿。
她右手支拖着粉腮,一雙烏黑潋滟的柳葉眼睨着蕭硯丞,溢出一絲清離的屑笑。
“蕭總您應該是認錯了吧,宋千金怎麼會主動和異性打招呼呢?”
“我認識的她可不是一位放低姿态的女孩子,即使家道中落,她也依然像隻高貴的白天鵝呢。”
“是嗎,”蕭硯丞側眸,薄唇譏诮出一縷銳利的笑痕,“我認識的那位宋家千金,與助理小姐知曉的恰好相反。”
“她前一刻與年輕男人進餐,下一刻又去另一桌找自家老頭。”
“助理小姐如果有她的聯系方式,可以考慮給這位時間管理大師遞個橄榄枝,我們蕭氏正缺這樣的人才。”
宋暮阮按捺下掀桌嗔人的魯莽行為,隻拖長着語調,惋惜道:“抱歉暫時沒有,可惜了,蕭總,她這樣的仙女應該不會随便入世的。”
孔天譽沖身旁的耿三擠眉弄眼,觀察着左邊唇槍舌戰的情況,小聲說:“蕭生什麼時候這麼多話了?”
耿三擺了擺頭:“……不僅話多,還自相矛盾,剛剛還說不是老頭呢,但這位助理小姐長得漂亮,她叫什麼來着?”
孔天譽聳肩:“我隻知道姓宋,你不會看上了吧?要是讓蕭生知道你挖牆腳,日子可不好受了。”
耿三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怕什麼,我年紀最小,蕭老大不會棒打鴛鴦的。”
孔天譽睨着說話人,歎了口氣:“……我出去抽支煙,順便給明年今日的你也點支,不用謝。”
耿三氣笑:“滾。”
-
孔天譽出去沒個片刻,便攀着另一人的肩打開了門。
“兄弟們,太巧了!我竟然在這裡遇見了黃生,他正在找一位宋小姐,恰好我們包廂正有一位被上司拉來加班的宋小姐。”
說着,他拍了拍黃曜斳的肩頭,雙手環胸問:
“黃生,是你要找的那位宋小姐嗎?”
黃曜斳的視線徑直落到宋暮阮身上,後者立刻鴕下了腦袋,隻肯露出頭頂交織的魚骨小黑辮。
“是她。”
他走至她右側的空位。
孔天譽關門,回到座位,笑着招呼:“就坐那吧,很久沒見了,一起叙叙舊,剛剛我們正說當年找你索吻被拒的那位宋千金呢!”
黃曜斳微微皺眉,唇齒磨了磨這三字:“宋千金?”
孔天譽遞過熱茶:“啊?黃生,你不會忘記了吧?你當年可是妥妥的港媒頭條地震小王子啊!”
黃曜斳搖頭,一雙墨眸攏着恍然的笑,落座之際,他瞧了眼身側的少女,緩緩說道:“記得,這位宋千金并不是一個讓男人過目即忘的女孩。”
宋暮阮:“?”
拜托,可别又說喜歡或者讨要答案的什麼話……她會社死的!
黃曜斳越過她的發頂,望向另一位神情莫辨的男人,語氣不輕不重。
“蕭總,你認為呢?”
孔天譽在一旁自然接過話:“剛剛蕭生說那位宋千金是時間管理大師,前一秒和年輕男人吃飯,後一秒又跑去找家裡的老頭。”
蕭硯丞撇唇相譏:“我有說過?”
孔天譽愣住:“你沒說過嗎?”
說完,他望向旁邊二位,耿三起身尿遁,戚逢沉默端起酒杯。
“……”
牆頭艹!
蕭硯丞捋了捋黑涼的衣袖,冰冽眸光如錐越過少女,錨定到黃曜斳的臉,不疾不徐道:“我記得我說的是宋家千金是一位集清純可愛善良寬容,聰明伶俐,琵琶滿級,會說多國語言,校園十佳社長等多項優點的青春無敵美少女。”
孔天譽:“?”
戚逢:“!”
蕭硯丞撩掀密黑長睫,詢睨着右側的少女:“宋助理,你認為我對于那位宋千金的評價是否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