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從雲端落下,華大校園人影交錯,各自籠着點兒模糊光暈,青的紫、藍的白,不甚明晰地穿梭在幾何形灰身橙蓋樓棟,如一幅鑲着金框的印象派主義油畫。
“姑娘,你這是内分泌失調,有男朋友嗎?”
一位女醫生推了推老花鏡,額鬓略白的幾絲碎發下,兩注慈母般的關懷目光投注到少女的嬌顔。
宋暮阮愣了愣,眼神在那道目光下左右亂瞟,支支吾吾地嚅出三個字音:“……有的吧。”
醫生當即打印藥單:“我給你開一盒外擦藥,然後有時間可以去找找男朋友玩玩,放松放松,釋放一下畢業壓力。”
“噗嗤——”
半敞的窗邊,傳來一聲輕笑。
宋暮阮不用回頭,都能想到白懷玉那張得意的臉。
“謝謝醫生。”
拿過藥單,宋暮阮視若無睹地走出診室,去往對面的取藥窗口。
窗口隻有兩個牌号,不到五分鐘便取到藥膏,她把藥膏放進珍珠網紗銀鑽方盒鍊條包裡,擡眼便看見門外石頭小徑口,第一棵綠杉下的白懷玉。
白懷玉顯然有意堵她,迎上她的目光,便挺拔着腰身。
隻是這件芥末黃的鬥篷大衣,加上兩側做翹邊設計的墊肩,不合尺寸地籠着她的嬌小身子,冬風凜冽一吹,那單薄鬥篷打開。
精緻妝容的瓜子臉,酒紅漸變星月美甲手,一雙五五分的細腿,倏而并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像一柄披着小孩飯兜的黃蘑菇。
滑稽得有些令人發笑。
宋暮阮端直嬌軀,朝那蘑菇走去。
還不待她開口,那蘑菇先聲制人。
“看來某人那位非常相愛的蕭先生并沒有滿足你嘛,難怪前幾天忙着費心思勾引曜南的黃總?”
“怎麼,打算另攀高枝?”
“我攀高枝?”宋暮阮别過耳側的一縷發絲,撩掀長睫,一雙烏黑潋滟的柳葉眼斜睨着說話人,扯下自然彎翹的嫣粉唇瓣,她冷淡着聲說,“不好意思,從小都是高枝妄想攀本小姐。”
白懷玉從鼻間冷哼出聲,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今日一件鬥篷中長款輕薄大衣,嫩鵝黃的顔色,領口非尋常款式,設計的是一隻捆束的蝴蝶結,蝶周鑲着白絨絨的狐狸毛。
上身是微型鬥篷,以寬扣金屬綠皮帶束腰,柳腰太細,駝羊毛的衣擺褶褶疊疊的,像是芭蕾舞者的裙,高調托出底下一雙比同身高少女比例更好的雪白玉腿。
她記得這是近年國内大火的天才設計師VinYu去年設計的冬系列,名曰早溯之春,靈感由迎春花而來。
她也喜歡。
可是,沒搶到。畢竟全國唯有一件。
白懷玉垂眼,看了看身上的同品牌成衣,她是出于同樣的鬥篷款式才買的,隻是她這個黃更偏姜色,鬥篷尺寸也更大些,她的纖瘦身子骨并沒有完全撐起這墊肩設計,走起路來前後一匝一匝的。
本來是等量身高,但此刻她站在宋暮阮面前,反而襯得她像是個頭肩發展不協調的強壯女人。
一絲恨光閃過眼底,白懷玉拍下被風吹翹的鬥篷,不甘示弱地開始揭短。
“今時不同往日,宋暮阮你不記得你曾被退過婚?”
她笑了笑,笑聲有些得意。
“也不瞞你了,我今天要去看珠寶,上次訂婚你沒來,這次婚宴一定要來喲。”
“懷玉!”
一道焦急的聲音匆匆奔至。
白懷玉仍維持着笑容,隻是撤去了得意,轉為乖順。
她招了招手,柔柔弱弱地應着:“孟青,我在這兒呢。”
施孟青側頭,看見一抹對立的鵝黃,他頓了頓,旋即擡腳走近。
“懷玉。”
這聲有兩分責備,落在宋暮阮耳裡,有些諷刺,像是他讓白懷玉與她劃清界限的在場證據。
“哎呀,孟青~隻是偶遇啦,對吧?聲聲。”
宋暮阮瞭眼,白懷玉故意笑吟吟地挽上施孟青的胳膊,腦袋也一并倚靠在他肩,從她的角度看去,他如同被一條花枝招展的菜青黃蛇纏束着。
施孟青,似乎比上次更瘦了。
身上一件深棕色長款大衣,恰恰及膝,老氣橫秋的直筒翻領款式,像一根被那條白姓菜蛇吸幹了精血的枯藤,連她當初一眼瞧上的驚為天人的俊臉,臉腮也深凹進去,毫無生機。
看來白家女婿并不好做。
“孟青你最近忙,我忘告訴你了,聲聲結婚了喲,就是那位蕭先生,蔺伯伯家的那位公子。”
白懷玉說着,話鋒一轉。
“但是,我上次偶遇江雅雅,她說她每周都往蔺家跑呢,沒聽說蕭先生結婚。”
她狀似關切地問:
“聲聲,你們領證了嗎?作為好姐妹,我可得提醒你一句,男人可是個兩面手,嘴上喚着老婆太太,私底下不知道又把這兩個愛稱冠在誰頭上呢。”
“霏霏,”宋暮阮也親密喚她的小名,兩隻烏亮的柳葉眼眯彎投去,卻是望着施孟青,笑靥嬌俏得有些可愛,“看你這麼有感觸,不會是施孟青曾在床上喚過别的女人吧?”
施孟青深陷的眼窩瞬間失了神,被白懷玉猝不及防地一拖胳膊,他迅速移開眼。
偏了偏頭,他單手握拳,置于鼻下輕咳了聲。
“咳。咳咳——咳咳咳。”
裝咳倒變成了真咳,宋暮阮想起他以前騙她擔心的小把戲,如今又把這招用到白懷玉身上,企圖轉移視線。
她輕蔑地扯撇唇瓣,略過對面二人上演夫妻情深的戲碼,拿出手機。
安靜的黑屏幕上,清晰映出她鼻翼右側橫着躺着的兩顆紅痘。
有點煩,蕭硯丞說好淮京交流會結束第二天回程,卻又因海外業務飛去法國,足足拖延了兩天不說,早上她打電話,他還說事情未辦完,今天暫時無法回來。
啧——
這樣一拖再拖,要她怎麼遵循醫囑找男朋友放松?
别到時候她滿臉紅痘,明日黃花了,他才回來吧……
正凝眉思索着,白懷玉又插進一聲。
“聲聲,那孩子是蕭先生的私生子?”
“什麼私生不私生的,結了婚,也是我的,”一番話脫出口,宋暮阮貝齒暗自咬了咬下唇,添上一句,“我想白小姐應該比我更不介意這些吧?畢竟——”
戳人痛處,她一向比白懷玉精準。
誰叫這對狗男女主動送上門給她罵!
她拉彎了蜜桃粉唇瓣,言到于此。
白懷玉氣紅了臉,從男人肩頭支起身子來,兩瓣朱紅豔唇張開,又是戰敗的怒緒。
“孟青,你看她趾高氣昂的嚣張模樣,還嘲笑你!”
“Sorry~”
宋暮阮一雙柳葉眼傲視着眼前的男女,粉唇略微張了張,一絲唇縫抛出的話,輕飄飄的,無絲毫歉意不說,連同白尖尖的下巴也俏出幾分自得。
施孟青安靜看了眼,方才握住白懷玉的手腕,對少女颔首:“打擾了,懷玉,我們走吧。”
“诶,等會兒。”
宋暮阮撥出電話,對方很快接通,看來蕭硯丞沒她想象中的那麼事務纏身嘛。
念頭一過,她摁下免提鍵,及時扮嬌滴滴的憐。
“喂,老公~白懷玉說我們是假夫妻!”
電話那端默了幾秒,元卓的聲音傳來。
“蕭太太,是我。”
宋暮阮怔了怔。
白懷玉的腦袋重新倚回男人的右肩,嘲諷大張旗鼓地挂在臉上。
元卓的聲音再度傳來,官方宣旨的語氣。
“太太,蕭總讓我轉達您,告訴那個白小姐,介于她生日當晚的诽謗内容,蕭氏已向多方取證,法院傳票将于今日下午二時送達白鍍集團。”
白懷玉整個人徹底僵凍住,精描細畫的瓜子臉似抹上了一層白灰,遠遠看去,倒是和施孟青蒼白瘦削的臉極其般配。
宋暮阮聽得細黛眉端舒展,一雙柳葉片眼在嫩鵝黃綠的襯托下,如春水漫上了桃枝,一嬌一笑之間,皆是靡麗引人的靈動嫣嫣。
“好的呢!元秘書也代我轉達給他一句話,就說——愛你喲,老公!”
“咳咳。”
“咳咳——”
聽筒内外,元卓與施孟青的咳嗽聲交叉落地。
“不,不該是這樣的……我查過,他們已經婚變……”
白懷玉身子晃了晃,氣息不穩地喃喃道。
宋暮阮挑了挑眉梢,對眼前的黃女黑男說:“不好意思咯,白小姐,我宋暮阮今時比往日更甚,你就等着你爸親手接你的傳票吧!”
“宋暮阮,你安的什麼心!我好心給你介紹施銘的高管,你非但不謝不說,還拉出蕭先生來侮辱我這番好意!”
白懷玉的手被身旁男人拖了拖,她忿忿甩開,一步跨至宋暮阮身前,厘毫不差的身高并沒有給她惡狠狠的表情添一抹情緒到位的優勢。
“期末不過是我拉着孟青同你打個招呼,蕭先生便撤了資,那是孟青第一次接手重要項目,是他父親給予他的第一次機會,就因為你的大小姐脾氣,他這些天在施銘過的什麼日子!”
宋暮阮也毫不示弱地揚起下巴,烏黑的長睫毛下蓋,原本狹圓的柳葉眼愈發長細,眼尾斜延着上翹,一溜兒亮諷敞顯在裡面,像兩把蘸水的魚鈎,正用無比鋒銳的尖端戳刺着眼前憤怒的人。
“隻是區區打個招呼?介紹豬頭高管還叫好心?”
“白懷玉你弄清楚,他的果,到底是誰種下的因?!”
“學姐?”
一道叮鈴過後,清澈男聲由遠及近插進。
宋暮阮迅速整理好表情,面容和善地堆着笑轉過頭,來人确認沒認錯,跳下自行車,握住左右車把推走過來。
“果然是我們宋站長。”
齊江光皮衣黑褲,一米九的身姿,英飒地停在少女身側,視線掃過對面的男女,并未停留,隻撩如同羅威納犬的銳利眼睛問:“一起走嗎?”
“好啊,”宋暮阮撫了撫肩上的小方盒鑽包,率先邁出一步,然後回眸,看着落後的廣播站站面擔當,她輕松地催促着,“走吧,未來的齊站長。”
齊江光無奈地搖了搖頭,懶洋洋跟上她的步伐。
“真是敗給你了,宋學姐,這樣很會讓人誤會我走後門。”
“咦,難道你不是走後門進來的嗎?”
宋暮阮的走後門是表面意思,當初齊江光作為新生最後一個去廣播站面試,眼看還有五秒遲到,便直接從後門沖了進來,原本本屆站長很是不耐煩地站起身欲要走人,但看見這顔值,聽到這含歉的嗓音,先天條件一騎絕塵橫掃之前面試的千軍萬馬。
于是,她又坐了下來,并且一隻小手還攥着宋暮阮這個輔助面試官,傳達激動亢奮之情。
“拜托——”
齊江光見她悄悄抿唇樂,歎了口氣,低沉磁性的男播音浸潤着頭頂的日光,一片慵懶的溫柔。
“您這個大前輩就别笑我當年了,要不是被班長拉着去布置教室,我這個恪守時間的人絕不會讓你們這些大前輩久等。”
“知道啦知道啦,我們早就被你這理由洗腦了。”
宋暮阮說着,不經意回頭看了眼,杉樹下的男女也已走遠。
那抹芥末黃剛同施孟青并肩,旋即被他的大長腿甩在後面,她又蹦躍着往前黏,紅唇翕動似乎在輕哄,或在解釋,然而男人似乎不近人情,腳下的步伐越發快了,幾步便拉開了距離。
冬風毫不憐香惜玉,呼呼掀開那鬥篷,就像一柄怒張的雞冠毛。
她把包向男人擲去,看男人也并沒有停下,便蹲在了地上,小小抽抽的一團,像是黃蘑菇卸了杆,垂着腦袋在哭泣,又添了幾分滑稽的可憐。
這倒是她第一次見白懷玉如此厚臉皮倒貼男人,看來怨偶也能天成。
“學姐,他們欺負你了?”
齊江光的問詢打斷了宋暮阮的遠望,她回過頭來,捋了捋雪白臉腮的細碎發絲,昂起高貴的頭顱來,黑絹花小丸子立在顱頂,像一面彰顯戰功的旌旗。
“但你學姐我成功用魔法打敗了魔法喲!怎麼樣,厲害吧?”
齊江光面色一沉,唇角并未沾染她的半分笑意。
“學姐勢單力薄,下次可以呼叫我。”
宋暮阮大度地擺了擺手,依舊是自得的喜洋洋甜音。
“單槍匹馬獲得勝利,感覺更不錯!”
齊江光暗自朝那邊看了眼,深刻記下那對男女的臉。
“好,打不赢再call我,我把整個站弟站妹都叫來給學姐撐場面。”
“哈哈,”宋暮阮聯想到那個場面,不禁捂唇笑出了聲,望向推車的他,她豎起大拇指,“今天的齊學弟幼稚得有點man喲!”
“隻是有點?我以為它讓我man性十足。”
齊江光指了指自己的頭。
宋暮阮這才瞧見他剪了個寸頭式樣,難怪方才一看見他,就覺着神清氣爽,在人群中帥得過分鮮明。
她翹出另一隻大拇指,粉嫩指尖也翹得用力白了一度。
“Double man!”
齊江光從皮外套裡摸出手機,揚了揚劍眉。
“既然學姐在誇獎,不如我們合個影吧?留住今日份被誇學弟的double man瞬間。”
“好呢!”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