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視線将将觸及,殷召溫便瞬間察覺,不等謝行塵琢磨出不對勁之感源自何處,殷召溫已然轉眼同他四目而對,又挂上了那副春風和煦的笑臉。
便在此時,那短衫少年卻陡然神色一變,猛地一縮身子,好似乍然瞧見了什麼洪水猛獸,而一陣腳步聲也倏然于謝行塵背後響起,他神色一頓,攸地轉過了頭去。
卻見兩個大漢一前一後,一個扛着鋤頭,一個拖了條耒耜,皆于脖後挂個鬥笠,圓睜二目,面色不善地瞪着兩個不速之客。
謝行塵倒是毫無身為不速之客的自覺,漫不經心地上下掃了眼兩個大漢,許是同殷召溫走得近,他這番掃量也生出了幾分居高臨下之味。
卻見走在前頭的大漢高挽褲擺,露出的一條腿上攀附着黑褐一片泥水似的痕迹。
正是先前引送車夫的那個大漢。
這村中鮮有外人出入,又掩上謝行塵和殷召溫兩個打扮不俗的,大漢自是記得清楚,沖二人點了點頭,仍舊沉着張臉,轉而沖門口兩個少年揚了揚下巴。
“去祠堂,别叫老子看見你磨磨唧唧的。”大漢粗着嗓子喝了聲,全然是毫不客氣的命令,接着三兩步行至屋側,甩手把鋤頭往牆邊一扔。
“铛”一道撞響,鋤頭摔在了牆面之上,于黃泥牆上磕出道白痕,而後歪歪斜斜立住了。
另一個大漢一同上前,更是面沉似水,似是對外來客極不歡迎,但被謝行塵和殷召溫氣定神閑地瞥了眼,終是一句也沒敢多言,隻是扔耒耜的動作重了不少,好似将一肚子怨氣皆散在了破銅爛鐵之上。
扔罷,那個大漢又狠狠瞪了兩個少年一眼,便随着腿上挂着褐痕的大漢一道,二話不說向祠堂的方向去了。
兩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好似謝行塵同殷召溫是兩團浮雲一般。
短衫少年自打大漢來時便難掩懼色,緊攥着灰褂子少年的袖擺,軟着腿不停打着擺子,恨不得整個人縮于灰褂子少年身後。
尚不等他挪步,一聲怒喝于不遠處傳來,似催促般,少年再也不敢耽擱,對着仍舊木呆呆立着的灰褂子少年連拖帶拽,硬生生扯着他追着大漢的背影而去。
路過謝行塵之時,他又瞪着雙目,轉頭向謝行塵望了一眼。
“……”
背後雜亂一陣腳步聲伴着咒罵聲漸漸遠去,站在原地未動的謝行塵忽而一抖手。
破風聲随之傳來,兩道符箓猝然甩出,裹着殘影攸地貼在了兩個少年的背後。
随着一道咒文誦出,符箓倏然自邊緣泛起層金光,好似融于血肉中般,頃刻間金光收攏。
短衫少年好似察覺到了什麼,隻是回頭之瞬,符箓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将将送完服了,一聲極輕的笑音忽而敲在耳畔,混着絲溫熱的氣,一并掃落于肌膚之上,掃得謝行塵耳根發癢。
他轉頭掀起眼簾,見殷召溫正垂眼望着他,意味不明地笑着。
不知是不是二人湊得太近,此番笑容竟無端生出了幾分狎昵之感。
“真是菩薩心腸。”
又一縷呼氣灑落耳畔,話語中也咂摸不出是嘲是贊,謝行塵擡手斂了下耳邊的發絲,幹脆轉過身,直接同殷召溫面對面四目相望,也随之挑眼一笑。
“瞧那樣他們該是去看喪葬了,”向祠堂的方向瞥過一眼,他揚臉同殷召溫湊近了幾分,沒接殷召溫方才的話茬,而是興緻勃勃地盯着那對深潭般的眼眸,“我們來做個比試如何?”
殷召溫“哦?”了聲,擺出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謝行塵促而一笑:
“我們便比一比,誰先将這村子掀個底朝天!”
一句話锵然落地,蕩起道道餘波。
尋常人若是聽聞,隻怕要高呼瘋癫,殷召溫卻倏然舒展了眉眼。
他挑着眉梢,饒有興緻地望着謝行塵,而後微微低了下身,緩聲含混着笑意,道:“那若是在下赢了該當如何?烏先生可願把血契解了麼?”
伴着話語而來的,一層陰影攸地投落。
謝行塵整個罩于陰影之中,頭頂一道視線居高臨下瞥落,難言的壓迫感驟起,他本能地向後倒退了兩步,自殷召溫罩落的陰影下急退離了出來。
神色空白一瞬,他勉強頓住身形,馬上又一扯嘴角,嘿嘿笑了兩聲,攤手道:“自這村子全身而退豈不就是最佳的獎賞,殷兄總不當真願往那破屋子裡住上一夜吧。”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思及那處堪稱殘垣斷壁的房子,殷召溫好似當真被說動了般,裝模作樣地摸了摸下颌,而後瞥眼笑了一聲,複又負手直起身子。
“這倒有趣,”他盯着謝行塵頓了半晌,才接過話頭,終是笑吟吟地點了頭,“在下等着烏先生大顯身手。”
見他應下,謝行塵登時喜上眉梢,興緻勃勃地輕一咂嘴:“既然如此,便先去祠堂瞧上番吧,看看我們誰先拆了他們的葬儀!”
言罷,他不做耽擱,鞋尖點地,踏風而起,一抹黑影瞬間掠于茅檐之上,霎時墨色翻騰,同隻狸奴般一起一落間直奔祠堂而去。
一直望着那道黑影融于遠天,越縮越小,殷召溫才緩緩眨了下眼,而後轉身不緊不慢地走不兩步,于一堵碎石搭做的矮牆邊,對着一塊碎石輕輕踢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