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秦先生上了馬車,靜靜地看着段之缙手中的書一頁沒翻,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今天晚上住到了客棧,先叫店小二給你熬些預防風寒的藥……唉,你還是孩子呢,看見這些事情覺得不可思議是正常的……”
秦先生的話音落下,馬車裡就一片死寂。最後秦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為師如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接受不了。剛才為師去人群裡查看了一番,那些孩童中隻有一個男孩兒還活着,你去吧,下去給王朝勇一百兩的銀票,就說是請他們喝酒,然後說身邊跟着的下人不夠用,把那個孩子帶上跟咱們一塊兒走吧。”
段之缙眼睛裡這才有了些神采,抽出一張銀票攥在手裡,下了馬車。
“王大哥!”他到底不是年僅十八的孩子,成年人該有的虛以委蛇他都會得很,好像剛才的不愉快沒發生,還帶着點兒拘謹地湊到王朝勇身邊,仿佛真是一個沒出過家門的書生,“先生叫我把這一百兩銀子給大哥,好叫兄弟們喝酒。”
王朝勇拿眼皮擠了他一下,神情自若地接過了銀票,“這怎麼好意思呢,那我們兄弟就先謝過大少爺了?”
“不敢不敢,學生名諱為段之缙,大哥叫我名字即可。弟弟還有一事相求。”
“不會是要給這些人吃糧吧?”
“自然不是!”段之缙故作羞臊,倒真像是知道自己方才說了多少天真幼稚的話,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先生說我身邊少了伺候的人,叫我出來找找有沒有願意跟着走的。”
王朝勇看看遠處的流民,一個個虛弱地坐在地上,或斜靠着樹,有氣無力。
“那你去吧,咱這裡要錢的東西沒有,不要錢的人倒是多得很啊。”
段之缙深深一拱手,回頭去流民群中尋找那個還留有一口氣的孩子。
他穿着千金大裘,幹幹淨淨地走到了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雙雙渾濁的眼睛緊随着他。
“我……”話在嗓子眼裡,偏還說不出來,這裡一個個孩子,都緊貼着大人,閉着眼睛,大多數已經咽了氣,爹娘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我來選一個小童,跟着我上車去伺候,雖然也不是什麼好去處,但能吃飽穿暖。”
這句話,像一鍋滾油潑進了冷水裡,人群中立刻炸了鍋。
“是、是剛才那位老爺是不是?他摸了我家狗娃的臉,是喜歡我家狗娃的!”一個女人突然有了反應,尖利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樹林,又踉跄地抱着懷中的孩子上前,也沒有發現,懷裡的孩子已經冷硬如冰雪了……
段之缙上去摸了摸孩子不再柔軟的臉,艱難地搖搖頭,“這個孩子他……他已經沒氣了,您還是放下吧……”
“你胡說!”女人崩潰地嘶吼,“狗娃還活得好好的呢!你不要就不要,狗娃跟着我回玉平,朝廷給我們發赈災的糧!”這邊的騷動已經驚動了兵士,一個小兵拿着一把長槍指準了女人,“你要是再敢大聲吆喝,我叫你和你的這個死孩子立刻團圓!”
“好了好了……”段之缙壓着長槍放下,“她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你何苦跟她置氣?”
語罷又朝向人群,艱澀道:“你們先自己看看懷裡的童兒,若是還活着,就站起來吧。”
做父母的抓住眼前這個觸手可得的生機,終于去查看了懷裡的孩子,然後斷斷續續的,悲痛欲絕的哭聲響了起來。
最後,隻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站起來,激動之下甚至說不清話,“我的、我的兒子還活着,我的孩子還活着……”
段之缙上前查看,男孩額上滾燙,臉上通紅,他立刻解下了大氅把孩子包住抱在懷裡,然後朝四周大喊,“還有嗎?我還要幾個伺候的小童。”
再也沒有人回答他了,隻剩下悲怆的哭聲,他們舍不得易子而食,甘心抛下家業往京城走,希冀京裡的貴人能舍下一口粥水,一粒米,可怎麼……怎麼孩子還是沒了呢?怎麼來到了京城,還要回玉平呢?
段之缙抱着孩子,跟身邊的小兵小聲說,“我要連帶着他的母親一塊兒帶走。”
那小兵因他給的賞錢那樣多,自然無所不應,可他剛要跟那女人開口,秦先生便站在馬車外邊遙遙地喚,“缙兒,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回來吧。”
段之缙着急又不解,可還是抱着孩子回到了馬車上。
“你剛才想幹什麼?”秦先生抱下了孩子,将他平放在馬車上,王章忙前忙後的給小孩兒用冰帕子擦身降溫,又出去借着官兵的火煮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