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酬了一日,晚上段之缙挑着燈,給遠在京城的太太、姨娘去了信,先說自己一路上順風順水,已經到了安平縣在王家住下,又說外祖父和外祖母身子康健、精神煥發,隻是惦念着太太,望她多多來信。然後另起一封,寫給了沈白蘋,問起了她的近況,太太有無刁難于她或是姨娘……
總之零零碎碎寫了一堆,也不怕麻煩,當天便叫人寄了出去,盼着她們能趕緊給自己回信,這趕着子時之前睡下,第二天仍是在沒有一絲亮光的時刻起來溫書,習那經史子集和八股文字。
王家的條件不是京城段家能比拟的,連上課讀書的地方都大不一樣,設在了秦先生的一水亭中,雖說是叫“亭”,實際上是湖中的一個大型建築,不知是何方的能工巧匠,叫湖心的樓裡一點兒潮濕的感覺都沒有,隻覺江南水波微漾,漣漪喜人,湖上的風景也是秀美如畫,仿佛天外之境。
“學生倒不知先生是何方的神聖,外祖家如此尊重。”段之缙與秦慎之之間的情感,說是師生,實際上與父子也差不多,還像是共同奮鬥的朋友,因而段之缙并不客套猶疑,有了疑問便直接詢問。
秦先生這回卻賣起了關子,哼笑一聲,“打聽起來你先生的事情了?現在可不能告訴你,若是告訴你了,你出去宣揚,叫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學生,結果兩個月後的縣試不中,豈不是污了我的名聲?那誰還敢請我授課?比不得你,有個好太太錦衣玉食地供養,先生就指望領束脩養活家人呢!”
“那若縣試過了,能叫我知道先生的身份嗎?”
“你若縣試過了,叫縣太爺滿意,定叫你知道先生的真實身份!”秦先生信誓旦旦,又突然想起來什麼,“本來今日想為你講講詩詞,隻不過說起了知縣,今日先給你講講知縣吧。”
“安平知縣名諱為李顯光,崇德十三年二甲的進士,來安平做知縣也不過三年,可自他來了,安平景象可謂煥然一新。”
“先是清理冤獄,将衙門裡堆積已久的案件大大小小地查了個遍,許一切有冤情之人上堂鳴冤,重審舊案。然後懲治屢次敲詐勒索商戶的稅吏,還了安平商戶一個清淨。”
段之缙聽着不禁開口道:“想來此知縣該是有雷霆手段,又為鐵面無私之人。”
秦先生不知為何哈哈大笑,“謬矣謬矣!非但沒長個包公臉,反而和光同塵。你要知道,如今的天子,最好的一個字便是‘仁’,治下要無一不仁,便是官員侵吞了國庫的銀兩,又或者設置了苛捐雜稅,他都舍不得殺呢,何況要求官員?最不喜的就是鐵面無私,對着違法的士紳喊打喊殺的清官。”
“這是為何?既然愛好名聲,更應該愛重清官谏臣呀?”段之缙聽此一言萬分不解,因而直言相問,卻引得秦先生冷哼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麼。
“人家說你是沽名釣譽,獨你一人是清官忠臣,其他人都是奸臣酷吏不成?”
冷嘲熱諷完這一句,秦先生便再也不說話了,拿起煙鬥狠狠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手都在顫抖,等着煙絲叫他抽完了,隻剩下一小把灰燼,這才重新啟唇。
“你以為長着一張嘴就能說話嗎?其實你平日裡所見的人,他們都不會說話,或者說,他們說的話都無人去聽。”
段之缙摸不着頭腦,隻蹙着眉回了一句,“先生在說笑嗎?”
“說笑?你以為黔首百姓在當官的眼裡和一般的豬狗有什麼區别?他們不會寫字,就不能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聲音,任你待他們再好也沒用,苛待了那些筆杆子,可是要留下千古罵名的。因而,待百姓好,不如待官吏好啊。”
段之缙沉默,秦先生也不指望着他說些什麼,從煙袋子掏出來煙絲填在還燙手的煙鬥裡,重新點燃。
“可憐見的,你還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呢。你父親行為不檢,已經沒有升官的希望了,能保住現在的官職都還是因為這個官職是朝廷收了銀子賣給他的。隻能叫你先生我來教導教導你了。”
秦先生不是那種自怨自艾的人,他精神強大得很,并不沉溺在不愉快的回憶中,因而也不像何其芳大人那樣,回鄉之後抑郁難忍,直到一命嗚呼。他刁得很,怨天怨地怨皇上,就是不怨自己,也不會整日想着“怎麼還不死,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反而整天盼着山陵崩,好上來一個有為之君。也許是他的朱子教訓讀得沒有何其芳大人好,可現在這個世道,那些個寵臣愛臣,哪一個是朱子之道讀得好的?全是狗屁。
“我之前總是覺得,教給你那些鑽營攀附的東西,會不會叫你心裡瞧不起先生,或者幹脆教偏了你,叫你真去鑽營攀附了。先生擔心啊,所以隻教給你‘直’、‘正’,就算是沒有什麼大作為,也叫你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日後高中也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官。可是你那天給先生論的一番奸臣和忠臣的道理,叫我明白,你大概是生來就要做官的,這個道理,我八年前也沒悟透,偏叫你一個小孩兒說透了。現在的李顯光,他該是為官的好手了,也隻能說在此方行政清明不招惹嫉恨罷了,若想着再進一步,卻是三個字——難難難!”
段之缙聽着先生的誇贊,沒有一絲自得,他的三言兩語,盡是悲涼和激憤,秦先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多說無益,不如跟你講講李顯光這個人。”秦先生感慨完了,不做停留,立刻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