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前兩枚骰子自高空緩緩墜落,叮當兩聲,彈入一個凹槽。而方才的第三枚骰子在止住了銅盤後,沿着那道弧形的紋路,輕巧地滑入了同一個凹槽,叽裡咕噜轉了三圈,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四周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三枚緩緩滾入凹槽的骰子上——
跌倒在地的莊家狼狽地爬起來,隻見桌案正中的銅盤四平八穩地放着,三枚玄黑骰子同時躺在一個凹槽裡。
韓佐年稍稍一歪頭,微微一笑道:“十圈既滿,三子歸一。”
他目光掃過桌案,緩緩吐出四字——
“勝負已分。”
沉寂片刻之後,賭場裡爆發出鼎沸的歡呼聲。叫好的,鼓掌的,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好!!”
“好手藝!”
“小兄弟厲害!!”
陳琢高喊一聲,一把摟住韓佐年的肩膀,他雙目泛紅血脈噴張,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師韻也覺得十分驚喜。要在如此短暫的功夫扭輸為赢,靠的是機敏,是算計,更是膽識。韓家少将不愧為将門虎子,謀略過人,智勇雙全。人多眼雜韻兒不便多言,隻能投去滿是贊意與肯定的目光。韓佐年面頰一紅,朝她笑了笑。
“願賭服輸!我兄弟赢了賭局,你們也該把芊兒的賣身契給我了吧?!”
莊家還沒來得及作答,就聽大堂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開局十幾載,我的轉龍盤還是初次遇到對手。”
賭客們一見來者,自覺地在擁擠的□□場中讓出一條通路。
師韻循聲望去,昏暗的銅燈下,一人肩披虎皮裘緩步而來。火光搖曳,他的身影在牆上投下沉穩而猙獰的輪廓,仿佛蟄伏在暗處的猛獸。
那人天命之年,身材魁梧,肩背隆厚,一雙手掌如蒲扇般粗大,随意垂落在身側。他面龐黝黑,棱角分明,濃密的虬髯胡須從下颌蔓延至兩頰,胡須和鬓發皆已花白。
他的左眼被黑色眼罩遮住,不知是何時受的傷,而剩下的那隻右眼則深沉如鐵,泛着精光。他的目光掃過賭桌,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冷漠。他不疾不徐地邁着步子,人們紛紛退開,回避他逼人的氣勢。賭場裡原本沸騰的喧嚣聲,也在他現身的刹那,悄然收斂。
他走到賭桌前,微微偏頭,低沉的嗓音裡帶着幾分沙啞,卻穩如泰山:“有膽識。”
“甯東家……”
陳琢趕忙上前一步,朝來者拜了一拜,“小弟已按照東家的意思,破了轉龍盤。我也将芊兒的贖身錢交了!請您高擡貴手,讓我把她帶走!”
甯百川稍稍一擡手,不會兒功夫,便有個漢子将一小娘子帶下來。那娘子裹着披風,輕紗遮面,觀其身形不過二八年華。師韻一下起了恻隐之心,面帶焦急地看着陳琢。
“芊兒!”
陳琢剛想上前,就被甯百川的手下攔了住。
“甯爺您這是什麼意思……?”
甯百川讓莊家把損壞的轉龍盤拿了過來。他垂眸檢查一番,勾了勾嘴角道:“小小年紀指力驚人,非一般江湖草莽。霧裡探花韓法修,是你什麼人?”
韓佐年聞言大驚失色。他将眼前這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仔仔細細回想一番,隻得出三個字,不認識。
但别說鳳翔府,縱觀秦鳳路的黎民百姓,隻識定遠将軍,誰知霧裡探花?那是韓儀未襲得封号前,遊走江湖時得到的花名。連韓佐年都是聽的母親偶然談起。眼前這個富貴賭場的東家似盜匪賊寇,如何知曉此事?
可左郎君轉念一想,他已認出自己的指法,卻不挑明将軍府的出身,多半是不願在此處挑起風波。韓佐年決定先順着他,以觀後手。
“正是家父。”
“哦?”
甯百川似是有些吃驚,後又沉下臉色。他讓随從把芊兒帶上前來,長臂一伸,攬住小娘子的蜂腰,“花老弟找了個好幫手。爾等破了我的局,我将芊兒帶來與你一見,也不算食言。但你要将她帶走……”
陳琢一聽就急了,“甯爺,開局之前咱們可是說好了的!隻要我們赢了,就能把人帶走!大家夥都聽着呢!您可不能出爾反爾!”
甯百川環視一周似乎在尋求意見,衆多賭客誰人敢多言?一個個俯首帖耳大氣都不敢出。
“你們哪是赢了?隻是毀了我的轉龍盤而已。”
甯百川将那銅盤随手一棄,一旁的小莊家見了,趕忙将之收走。
“既然要賭,就靠天吃飯。”
甯百川将芊兒交給随從,然後從旁邊的賭桌上拿過三枚骰子,一個骰盅。骰子入盅,叮當作響。甯百川晃了一晃骰盅,向陳琢道:“押大押小?”
陳琢身子一軟,撐在桌案上。他紅着雙目,瞪着甯百川,啞然道:“甯爺您不能這樣……您收了我的銀子,又與我一賭定輸赢,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呐!”
甯百川冷冷一笑,“老子的□□場,規矩由我定,賭資在我手,你還想說不?”
他見陳琢氣得渾身顫抖,不發一言,便将手中的骰盅一撂,轉過身道:“走吧芊兒,你花哥沒有能耐,贖不了你。你還是随我回去,練練舞技,方能應酬明日的客人。”
那小娘子如一隻小兔般被甯百川擒住,她顫巍巍地回過頭看向陳琢,驚恐的目光中滿是淚水。
“慢着!!”
陳琢怒擊桌案,咬着後牙吼道:“我賭!我賭!!”
他望向韓佐年,沉聲道:“小兄弟可還願助我?”
韓佐年還沒答話,忽聽師韻開口道:“我們已助陳大哥赢了一局,按照約定,你先要将我們所求之事道出。”
“什麼?!”
陳琢怒目圓睜,“你們所問之事說來話長!眼下情況刻不容緩,哪有功夫一樁一件道與你們?!”
師韻攔在想要上前相助的韓佐年,堅持道:“話長話短還不是陳大哥說了算?你隻要能透露一二,我家公子定會出手相助!”
“你——!”
陳琢死死瞪着這個白臉的小厮,似要将其瞪出兩個窟窿來。
師韻卻是毫無懼色,半步不退。甯百川認出了韓佐年的身份,想必不會輕易動他。這個陳琢遊走于市井之中,不可輕信。不在這個節骨眼上逼他一把,若是事後反悔,他們就沒有把柄了!
“不幫就不幫!”
陳琢憤怒地轉回頭去,朝着甯百川低喝道:“甯爺要賭,我就奉陪到底!來!開局!”
甯百川緩緩轉回身,揚起下巴笑道:“這才對。”
三枚羊骨骰子在斑駁的骰盅裡飛速旋轉。
甯百川單手托盅,雙目微翕,聽那聲響仿佛在品鑒傳世名曲。賭坊裡雅雀無聲,幾百雙眼睛緊緊盯着那不大的骰盅。衆人各自嘀咕着,甯東家到底開出的是大是小,是單是雙,又或者……
啪地一聲,骰盅落在了桌案上。
豆大的汗珠順着陳琢的鬓角落下。他雙拳緊握,目不轉睛地瞪着那骰盅,胸口劇烈的起伏,腦中嗡嗡作響。他隻有一次機會!是什麼?裡面的骰面到底是什麼?!
“琢磨好了,我可就開了。”
甯百川伸出一指,輕輕點在骰盅的頂部。
“三。”
陳琢咬緊牙關。
“二。”
陳琢屏息凝神。
“一。”
陳琢孤注一擲。
“大!我押大!”
陳琢狠狠一拍桌案,眼神裡滿是瘋狂。他賭上了一切,這一局必須赢!
“不對!”
韓佐年想要制止他,已經晚了。
甯百川将盅蓋撥開,三顆骰子齊齊躺在桌面上,三個骰面,皆是一。
空氣驟然凝滞。
“不!!!”
陳琢大喝一聲,膝蓋一軟,整個人跌倒在地,像是被扼住喉嚨的野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不……不可能……” 他顫抖着伸手,想去抓骰子,仿佛骰面還能被他重新翻轉一般。
韓佐年沉下面色,皺緊長眉。在甯百川搖盅的時候,佐年聽到骰子在盅中翻滾的聲音一開始是跳躍不定,但在某一刻,聲響突然變得一緻。仿佛三顆骰子被吸住一般,再也沒了震動。他知道這局肯定是豹子,而且是被人操縱的豹子。
“運氣不好啊花老弟,可是願賭服輸。”
甯百川手腕一擡,褪去了肩上的虎皮裘。他上前兩步,走到陳琢面前,在他高大偉岸的映襯下,一敗塗地的陳花子顯得格外渺小。
“輸了,就給我滾出滾出賭坊,永世不得踏入醉仙居。”
“甯爺——”
陳琢向前一撲,保住甯百川的腳踝,“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去籌錢,我去籌雙倍的銀錢!!”
甯百川輕蔑地看他一眼,接着飛起一腳,将他如蟲豸般踹出了賭場大門。
師韻和韓佐年趕忙追了出去。可韻兒不明白,賭場的東家坐擁金山,芊兒不過一個舞女,甯百川犯得着為了她百般刁難陳琢?除非……她眼珠一轉,這二人還有其他的過節?或者說甯百川另有目的?
甯百川高處俯瞰着地上的陳琢,眼裡沒有一絲憐憫,甚至連憤怒都沒有。隻是冷冷一笑,像是看着一條死狗。
“無能之輩!”
他擡手拔刀,銀光一閃,刃光森然。
“看來我不取你性命,你是死不了這條心!既然如此,你就拿命來吧!”
韓佐年一看這可壞了!他随便找了個打手,奪過對方的砍刀。師韻則從袖中順出金扇,二人飛身而起,欲刀下救人。
就在長刀即将落下之際,富貴賭場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數十隻火把亮起,将黝黑的暗巷照得恍如白晝。
一洪亮的聲音自院外傳來:
“醉仙居中的人聽好了!爾等已被官兵包圍,拱手而降者無罪!負隅頑抗者必擒!放下兵器!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