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目光閃爍,脫口而出——
“老甯……?”
甯百川腳步微頓,斜睨了他一眼。
兩人之間仿佛有一瞬的空白,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卻又什麼都沒說。
甯百川沒有回答,而是身形一閃,毫不猶豫地融入夜色之中。
“老甯!”
辛念追上兩步,可眼前隻有夜幕下的街巷,昏昏暗暗。
绫時走到他身邊,疑惑道:“怎麼?辛管事識得那人?”
辛念沒應聲,隻是望向甯百川消失的方向,深深地皺起了眉。
夜色沉沉,銀月如鈎,高懸天幕,淡淡煙雲飄渺浮動。子時已過,定遠将軍府内卻仍舊燈火通明,廊下燭影搖曳,映得青瓦如霜。庭院中偶有巡邏兵士走過,長槍倒映月色,仿佛這座府邸仍未從近日的風波中平息。
回來之前,師韻已經想好了一百個借口,甚至還和绫時演練了兩遍。但等她真的來到胧月居的水榭前,看蔣文懿提着袍子怒氣沖沖地奔出來的一瞬,千言萬語都卡在了喉嚨裡。韻兒支支吾吾,隻擠出一句:
“文懿……對不起……”
“胡鬧!一個個的就知道胡鬧!!”
什麼風度翩翩,什麼溫文爾雅,都被蔣大公子抛諸腦後。
“說過多少次了!我們三人同行,同出同歸!你是有多大膽子,單槍匹馬去闖那私博場?你是覺得自己天佑善人,還是武功蓋世?你知道那裡頭聚集的,都是什麼樣的亡命之徒嗎?!”
師韻縮着脖子躲到绫時身後,可憐巴巴地說:“知錯了……知錯了……文懿你消消氣嘛……”
“你能知錯就怪了!”
蔣文懿一把把绫時拽開,朝着師韻劈頭蓋臉地罵道:“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一個沒出閣的小娘子,衣衫褴褛,披頭散發!放着正經事兒不幹,扮什麼獨行女俠!”
師韻面上一紅,趕忙摸出一根布條,胡亂捋了幾把頭發,在耳後绾了個發髻。
“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啦……”
韻兒跨步上前,扯住文懿的衣袖,撅着小嘴說道:“文懿,文懿我錯了……下不為例!我這一趟帶回來好多消息,讓我給你說說呗……”
蔣文懿鳳目一翻,厲聲道:“什麼樣的消息,能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娘親将你托付與我,若你真有個閃失,我怎麼向她交代?!”
韻兒讓他說的眼圈一紅,杏目流光。
韓佐年有點看不過去,上前一步道:“師娘子也是查案心切,蔣公子你點到即可,也别太過苛責了……”
“我還沒想說你呢!”
蔣文懿将師韻拉到身後,指着韓佐年斥責道:“韻兒初來鳳翔,不知前路險惡。你堂堂翊麾校尉也不曉得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嗎?!她不知私博場兇險,你也不知道嗎?!”
韓佐年咧咧嘴,沒想到蔣文懿這無明業火會燒到自己身上,趕忙辯解道:“我、我知道啊!可我攔不住她啊……”
“你知道你還讓她以身犯險?!”
蔣文懿的音調更高了,“你個舞刀弄槍的七尺男兒,攔不住她一個小丫頭?!你跟将軍學的武藝,都白練了嗎?!”
看着韓佐年的臉被蔣文懿訓得一陣紅,一陣白,绫時是咬碎了後牙才憋住沒笑出來。他給左郎君一個勁兒地使眼色,讓他知難而退,莫再火上澆油。
“呃……那個什麼……娘親可能有事找我……我先去看看她……師娘子今日奔波勞苦,早些歇息哈!”
韓佐年朝仨人擺擺手,夾着尾巴一溜煙跑掉了。
屋中隻剩他們三人,绫時走上前來在蔣文懿的肩頭重重一按,寬慰他道:“好啦。韻兒不是莽撞的人,她心裡有譜。沒有左郎君跟着,她也不會真的跑到賭場裡頭去。來來來,坐下坐下,喝兩口茶,消消氣——”
阿時招呼二人進入水榭憑欄而坐,看窗外水汽氤氲,月點波心。
“既是有驚無險,那就沒事。咱們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誰敢傷她?你倆嘗嘗這壺茶,這是我跟藥仙學的,以花草入茶,可以平心靜氣。來一杯,來一杯。”
溫熱的茶湯靜心甯神,師韻捧着青瓷茶盞,小口小口地啜飲。
“我隻是覺得不甘心……我爹……不管别人怎麼說他,他終究是我爹啊。他很少跟我說娘的事,每每提及,他都插科打诨糊弄過去……”
韻兒垂下眼簾,仿佛被蒸騰的熱氣潤濕了羽睫,“世人說他目高于頂,恃才傲物。可那些流言蜚語他真的不在乎嗎?他若不在乎,為何對經營半生的墨黎舊事緘口不提?為何抛出性命也要奪回那全圓白梨印?我覺得他心裡埋着很多事,很多很多……但是娘親過世,沒有人懂他,所以才裝作整日尋歡作樂的樣子……”
師韻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要能早點察覺就好了……”
蔣文懿知道空洞的安慰并無裨益,故而直言道:“你這兩日在艮舵的密室查到什麼了?”
韻兒眨了眨眼,梳理一番,才向他道:“關于烏池一役的消息不是很多。有這麼幾個關鍵之處。首先是殘存的半張地形圖,我識得上面的筆迹,知道是出自我爹之手。這半張圖大體描繪了鳳翔之西,燕颔鎮、夜隐關及烏池山一帶的地形。”
“隻有半張?”绫時疑惑道。
師韻點點頭,“左郎君說他翻過這些舊物,問過夫人同樣的問題。夫人說另外半張畫的是烏池山到夜隐關的山道,被華将軍撕了走。剩下這半張是交給韓将軍交代設伏地點的。”
阿時和蔣文懿對視一眼,從懷裡拿出一柄飛刀。一指來長,薄如蟬翼,吹毛即斷。“我們在易知輪的幻夢裡看到過那個景象。韓将軍打開竹筒,閱畢消息,點燃了油紙。後來渾身浴血的斥候逃回軍營,他下令拔營,我們倆就被驅出了夢境。雖然不知陳夫人與雲麾将軍有何關聯,但那場戰役肯定很蹊跷……”
“其實并不蹊跷。”
蔣文懿思量片刻,拿過茶盞放在了小幾上。他以手指沾着茶湯,在幾面上畫了幾個圓圈,幾條線。
“雲麾将軍是彼時秦鳳統帥,熟讀兵法。使得不過利而誘之,亂而取之之策。烏池山乃夏軍入宋之要道,務必扼守。我軍軍力是夏方數倍有餘,故而華将軍的烏池布陣,當是以三路分進合擊,誘敵深入,以包抄合圍殲敵。”
文懿将手中的茶盞放在右側稍稍前推,
“他先派奇兵,佯作主力,主動出擊,吸引西夏軍注意。但并非正面交鋒,而是在指定地點假意敗退,誘敵深入山腳夜隐關。”
然後他要過绫時的茶盞放在左側,
“同時,韓将軍率精銳部隊藏于烏池山道中。此處可通過隐秘路徑抵達夜隐關。”
他又讨來韻兒的茶盞放在正中央,
“而華将軍本人親率主力大軍,靜待敵軍深入。當誘敵部隊将敵軍引至戰場,包抄部隊已然就位時,主力軍随即展開正面攻勢,形成三面圍殺之勢,徹底殲滅敵軍。此計若成,則可借地勢困敵、合圍消滅,破西夏軍鋒銳之勢,奪回烏池要道。”
“喔……”
绫時盯着小幾上的圈圈道道,發出一聲長歎。接着就被文懿敲了下腦袋。
“出什麼陰陽怪氣的聲音!”
“沒有啊!”
阿時委屈道:“就是你講的太繁瑣了很難懂嘛!别打岔!讓我想想!”
韻兒倒是一點就通。她敲了敲第一隻茶盞,嘀咕說:“所以……這便是尉遲……”
“尉遲?什麼尉遲?”
“是當年參與此戰的另一位将領。”
師韻解釋說:“竹筒裡有提到此人的背景。他出身于軍伍世家,但家族早年敗落,曾流浪數年,靠着軍營中的老卒收養才活下來。入伍之後靠着高強的武藝屢立奇功,被破格提拔。在烏池一戰中擔任先鋒都指揮使,便是文懿說的,誘敵深入的這個人……”
她頓了一頓,側過頭問蔣文懿道:“華将軍如此精心的布局,怎會輸了?”
文懿輕歎一聲,“戰場如賭場,任你百般謀劃,如遇變數,便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越是精心的布陣,越不能出差錯,每一步,都是環環相扣。尉遲将軍可能誘敵太深,韓将軍可能包圍來遲,華将軍可能軍心不振……”
“也可能,是因為我爹畫的圖經……”
師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她總算知道東方夫人為何那般義憤填膺。倘若這場布陣是倚賴烏池山的地經圖,就真的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爹……
韻兒扒在小幾上,将小臉埋入雙臂之中。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爹爹了。此時此刻閉上眼,那人泛舟西湖,倚坐船頭,霓裳半敞,華發飛揚。他神色淡然地望着水光滟潋,唇邊沾了一滴薄酒,手中捏着一柄金扇。
你不就是個開醫館賣藥的……?
何德何能一肩挑起三軍将士的數萬條性命……?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師韻感到呼吸不暢,整個腦袋嗡嗡作響,胸口卻是揪心地疼。
“韻兒……?”
绫時關切地扶住她的肩頭,輕聲道:“不早了,你奔波一天,回房歇着吧?這麼多事也不是一句兩句說的明白的。明天我們再陪你接着聊?”
師韻微微擡起頭,看到阿時蒼白數日的臉色總算紅潤了,脖子上的毒斑也褪下去些。顯然是藥仙的靈丹妙藥起了效果。
“文懿……”
她柔柔地說了一句:“我近來總是睡不好,你能彈支曲子給我聽嗎?小時候,我也會做噩夢……爹爹便會彈《江月霁煙》給我聽……”
蔣文懿二話不說,起身離坐。
片刻功夫,他自朊夜軒将東方夫人的絲桐瑤琴取了出來。蔣文懿盤腿坐在小榻上,将瑤琴置于膝上。煙雲浮動,疏風入室,一曲江月在他指下蕩漾開來。
琴音悠揚流轉,緩若煙波,清若秋水。琴走泛音,淺吟低唱着微風拂波,水光潋滟,遠山月色空濛,灑落一湖清輝。文懿左手按弦,右手輕撥,帶出一陣夜江霁雨,幽咽輕盈。得意時如孤鶴淩空,低回處若驚鴻掠影,漸息漸遠,消融入無邊夜色。
師韻靠在绫時的肩上閉着雙目,耳畔琴音悠揚。心中那些無人可訴的困惑、懷疑、遺憾……漸漸被夜色包容。恍惚間,韻兒仿佛聽見昔年舊夢,爹爹臨窗而坐,,燈影下撫琴低語,窗外水聲徐徐,催人入眠。夢境起伏,她被溫柔的波瀾托起,随琴聲悠悠浮沉,終在夜色深沉處進入夢鄉。
睡吧,韻兒,爹爹一直都在……
次日,蔣文懿一覺醒來,猛地發現枕邊多了一個墨色的竹筒。竹筒長約兩指,外面系了一根麻繩。他腦袋裡嗡地一下,跳下床榻,沖出客房。文懿一開門,就看到一人直挺挺地站在屋外,正要敲門。
“左郎君?”
“不。是我,佑承。”
韓佑承将一張紙條遞給蔣文懿。文懿低頭看去,心頭大驚。
壞了……!
他眼前一黑,心說這下真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