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秦鳳軍的襯袍……所以孤狼前輩是逃兵?”
“也可能是戰役失敗,與部隊走散了,或者被夏軍俘虜,逃了出來……”
兩人七手八腳地把纏繞木箱的鐵鍊解開,輕輕地打開陳舊的大木箱。一股陳舊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夾雜着鐵鏽與黴味。箱内堆放着雜亂的舊物,像是某個被遺忘的過去,被封存在時間的塵埃中。
“是戰甲……!”
阿時輕呼一聲。
一頂護額凹陷的兜鍪,邊緣帶着些許焦黑痕迹。一副鎖子輕甲,甲片上的箭矢痕迹清晰可見,上面沾染的血迹早已幹涸,褪成深褐色,與鐵甲的顔色融為一體。左肩的甲片明顯缺失,像是曾被一記沉重的斬擊削斷。下面墊着的是一張狼皮,狼皮下藏着一摞泛黃的信箋。绫時伸手去探,卻被師韻攔下了。
“信就别看了,誰心裡頭還沒一兩個秘密呢?這應當是騎兵甲,所以他會不會是烏池山一戰的親曆者?”
绫時聳了聳肩,“隻能等他睡醒了再問了……希望别又失了心神,再給我來一下子……不過他一個騎兵,會有這麼好的功夫麼?”
韻兒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隻能搖了搖頭。兩人将翻找出的物品放回原位,輕手輕腳地來到大門前。透過門縫,他們能看到對面的屋舍亮着燈,仔細聽去還有人在交談,可惜離得太遠,不知誰人在說些什麼。
“要不要過去看看?”
绫時低聲道。
韻兒點點頭,輕輕地打開門闩。就在他們準備開門的瞬間,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句:
“你們要去哪?”
兩人吓了個激靈,猛地回過頭,發現孤狼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而且他摘下了狼面。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們第一次看清了孤狼的面容。
正如绫時所猜測的,這是個年過不惑的漢子,劍眉入鬓,虎目深邃。堅毅的下颌上滿是胡渣,半頭華發随意系在腦後。他的眼中沒有敵意,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沒沒沒!哪也不去!有點好奇,往外看看……這還不到五更天呢,前輩您就醒了啊?”
绫時壯着膽子來道孤狼面前,陪着笑問道:“前輩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麼?”
“……這又是什麼時辰?”
孤狼呓語兩句,支撐着身子坐了起來。他将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蹙眉道:“沒見過……新來的?”
绫時心說這人果然腦子有毛病,方才不還要緻自己于死地,現在又裝什麼無辜……
“是……家破人亡了,和娘子逃命來此。蕭老爹讓我們來伺候前輩。”
孤狼揉了揉脖頸,額角依然鈍痛。他向窗外望了望,天色依舊陰暗。他這幾日過得渾渾噩噩,不辯晝夜。總覺得蕭老爹格外忙碌,卻不知在忙些什麼。他看到床頭小幾上的空藥碗,以及地上七零八碎的陶罐碎片,歎了一聲道:“逃命來此……不是自尋死路?”
绫時覺得摘下面具的孤狼好像可以溝通,便嘗試着說道:“也不盡然……我們聽說這夜隐關的後身,有通往烏池山寶藏的密道……所以我們孤注一擲,思量着若是能找到密保,這輩子就不愁啦!”
孤狼嗤笑一聲,起身去夥房舀了一瓢水,潑在臉上。
“無稽之談。那山裡除了黃沙便是冤魂,何來寶藏一說?”
師韻聞言一愣,忙道:“前輩的意思是,後面真有山道?!”
孤狼轉身看向她,沒有回答。師韻被他看得驚起一身戰栗,慌忙躲到绫時背後。孤狼仿佛察覺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回了目光。
此時屋外傳來手杖敲打地面的聲響,绫時剛準備去開門,就見孤狼又把狼首面具戴了上。
蕭老爹歸來的時候,腳步比平時急躁,手杖敲在地上發出“咄咄”的響聲,聽得绫時心裡直發毛。老爹眉頭皺得死緊,眼神陰沉,嘴裡嘟囔着什麼,看起來心情極差。
绫時感到有些不安,将師韻護在了身後。
蕭老爹在門口頓了一下,環視屋内,目光在孤狼身上停留片刻,見他半倚床榻半夢半醒,才稍微松了一口氣。他猛地把手杖往地上一戳,冷冷道:“小子,你去鐵匠鋪跑一趟!”
绫時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
“廢什麼話!”
蕭老爹催促道:“孫鐵匠忙不過來,你就說是我派去的!他讓你做什麼便做什麼,手腳勤快點,嘴巴閉緊了!快去!”
绫時暗道先不說為什麼一個廢棄關隘,流寇盤踞之地會有個鐵匠鋪。他今日剛剛進關,就被拉去抓壯丁,要麼就是這老漢對人疏于防範,要麼就是他們真的急缺人手。不管是哪個原因,這都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阿時點頭應下,拉着師韻就往外走。剛邁出一步,就被蕭老爹橫臂攔下,“你去。她留下。”
绫時腳下一頓,忙道:“老爹……這不合适吧……她這笨手笨腳的,沒有我在身邊,也幹不好啥……我怕她捅婁子,還是讓她跟着我的好。”
蕭老爹擡起滿是褶皺的眼皮瞪了绫時一眼,冷冷地說了一句:“不把她留下,我怎知你會不會捅婁子?”
绫時心頭一顫,趕忙陪上一個笑臉道:“老爹這是哪裡的話……整個夜隐關都是您的地盤,我哪敢耍什麼小聰明……”
蕭老爹沒有開口,也沒有放行的意思。
師韻略作思忖,拍了拍绫時的臂膀,低聲道:“沒事的阿時,你先去替老爺子辦事吧。我待在孤狼前輩身邊,不會有什麼差池。”
绫時和她交換了一下目光,再度确認,然後才不情不願地給蕭老爹行了個禮,一步一回頭地走出驿館,消失在夜色中。
打發走了阿時,蕭老爹也離開了,他拄着手杖佝偻着背,一陣陣的咳嗽聲在空蕩的驿館裡回蕩。孤狼已回到床榻上休息,師韻則拿着小油燈來到了夥房。她先将擱架上七零八落的籮筐稍作整理,然後将目光落在了方才煎煮的草藥之上。
韻兒蹲下身子,手腕輕搖,将成堆的草藥逐一分揀,順勢抖落灰塵,去掉多餘的根莖。都是一些北地常見的甯神之物。她拾掇了一會兒,忽然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麼?
韻兒拿起一捆幹燥的草莖,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掰斷一根,湊近鼻端輕嗅。芬芳之中透着股煙熏味。
這是烏夢草?!
師韻偏過頭回憶一番,在随知閣的醫書館,她偶然翻閱過漪瀾藥仙謄寫的《十全藥典》。關于烏夢草,此物生長于西北苦寒之地,氣味淡苦,常與安神藥材混用。少量可止痛安眠,長期服用卻會讓人意志消沉,神志模糊,甚至産生幻覺,成瘾性極強。
她拿起一旁的陶罐,果然發現煎好的藥汁顔色深沉渾濁,透着一種不詳的暗褐色。
她忽然意識到,這恐怕就是孤狼行事瘋癫的罪魁禍首。
師韻拿着草藥來到孤狼的休息處,發現他不知何時又把面具摘了下來。他臉上有疤,下颚還有燒傷的痕迹。孤狼斜倚懸窗,迷離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前輩,你可知這是什麼?”
孤狼回眸一瞥,了無生趣地說道:“知道。烏夢草。”
“那你可知這東西不能服用?”
師韻上前一步,語調有些急切,“這東西吃多了,别說分不清晝夜,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孤狼的嘴角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若是不吃,我日夜難眠,頭痛欲裂,如行屍走肉。我早已沒了名姓過往,隻是苟延殘喘的,一匹孤狼。”
“不。你不是。”
師韻也不知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大步走到這個抛卻所有的遊魂面前。
“你會在人前戴上狼面,說明在你心裡,仍有善惡之分……我看到你将舊時的甲胄整整齊齊的收了起來,上面的血迹有被擦拭的痕迹……你心裡還是有念想的,隻是被困在了這裡……”
孤狼動了動眉毛,不快地說道:“你們翻我東西?”
師韻小嘴一噘,哼道:“誰讓你欺負阿時!你差點把他掐死!我們就算扯平了!”
孤狼沒有反駁,隻是收回了目光。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掌,滿是老繭,骨戒粗大,甲縫裡有粘稠的血迹。小丫頭說的話他沒有一點印象,他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想來距遁入永夜已無多少時日。
念想……
孤狼皺起眉,他還有念想?他明明什麼都不記得了,還能有什麼念想?
“我能給你想法子,讓你戒斷這草藥,還能安穩入眠。”
小娘子清亮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但你允我出去轉轉,”
韻兒握緊拳頭,鼓起勇氣說道:“你許我在夜隐關裡自由活動,我想法子治你的癔症,如何?”
煙雲流動,一抹月華射入昏暗的室内,照亮師韻稚氣未脫的面龐。
恍惚之間,孤狼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誰……?救過我……?
他不記得了。
孤狼垂下眼眸,自脖頸前摘下一枚骨哨。這骨哨兩寸來長,通體呈現出陳舊的象牙色,表面微微泛着油潤的光澤。他将骨哨往前一扔,師韻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
“若遇麻煩,吹之便是。”
師韻抿嘴一笑,點了點頭。她收起骨哨,轉身往門口走去。
身後,孤狼倚在床榻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背影,眉頭鎖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