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關的夜晚永不安眠。
跑出驿站,師韻沿着巷道疾步而行,風裹挾着鐵鏽與燒酒的味道撲面而來。街市上鋪席燈火通明,酒肆内推杯換盞,粗犷的笑罵聲混着骰子落盤的脆響,交織成一片嘈雜喧嚣。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漢子趴在門檻上,喃喃呓語,身旁的酒壇傾倒,酒液順着石闆縫隙滲入黑暗。
街巷更深處,有人蜷縮在牆角,衣衫褴褛,和衣而睡;也有幾個大漢圍在一起,争執間忽然拔刀相向,寒光一閃,血腥味随風彌散,圍觀的人卻無動于衷,隻是冷漠地看了一眼,旋即低頭飲酒。
師韻側身避開一名踉跄闖出的醉漢,深吸一口氣,擡眼四顧。夜色沉沉,而夜隐關的黎明前,依舊躁動不安,宛如蟄伏的猛獸,随時可能撕碎那些無所憑依的過客。
她縮着肩,皺着眉,順着崎岖小道一間一間鋪席尋過去,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在藥鋪長大的師韻最為熟悉的味道。
和順堂……
韻兒暗自笑道,這刀尖舔血的地方哪有和順可言?
她擡頭看着破舊的門楣,鼻尖微皺,藥鋪内的氣味很雜,除了草藥的幹澀氣息,還混着煙火、黴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她心知這裡的藥未必靠得住,但此刻也沒有别的選擇。
韻兒推門進去,一陣木闆磨蹭的吱呀聲在深夜裡格外刺耳。
櫃台後,一個腦袋歪着的圓臉漢子,正撐着櫃台呼呼大睡,口水順着下巴滴到櫃面上,旁邊的算盤滾落在地,沒人理會。聽見動靜,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唔……要啥啊……?
韻兒站在櫃台前,清清嗓子,道:“煩請掌櫃的給我拿天麻三錢,缬草兩錢,五錢龍骨,一錢吳茱萸,再要三錢五味子,兩錢幹草。”說着,她從袖中掏出一顆野狼牙,輕輕放在櫃台上。
“什、什麼玩意兒?”掌櫃的迷迷糊糊地睜眼,嘴裡嘟囔:“诶,慢着點,再說一遍……嗝……”他說着打了個酒嗝,一邊從櫃台邊撿起一個沾滿灰塵的籮筐,懶洋洋地晃到藥櫃前。
韻兒正要再重複一遍,隻見掌櫃的手一揮,随便從幾個藥匣裡胡亂抓了幾把枯枝敗葉,扔進籮筐,“哐當”一聲,丢在她面前:“拿去!”
“呃……”
韻兒低頭看了看,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語氣盡量溫和:“這除了天麻以外,其他的都不太對……我是要……”
“有的都在這了!”
掌櫃不耐煩地打斷她,一邊撓着頭,一邊哈欠連連:“我這的藥,都是都是關外采藥人送來的!有什麼是什麼!你要尋龍骨缬草,得先交銀錢訂上,等他們下次進山,運氣好說不定能給你帶回來!”
師韻咧咧嘴,心說我給你銀錢,你未準能交上貨啊。“那敢問掌櫃的,這采藥人幾多時候才會再來?”
“不巧不巧,”
掌櫃的擺擺手,“半個時辰前剛來過!我給他們結了銀錢,這會功夫定是又去飲鋒樓喝花酒了!诶?你别走啊!這天麻還要不要了??”
韻兒懶得理他,頭也不回地踏入巷道。她起初覺得夜隐關的路狹窄崎岖錯綜複雜,要尋個酒肆定是不易。可沒料到随口一打聽,很快就找到了這座位于城南的兩層酒樓。師韻來到樓前一看,暗道這還真是有點夜隐礬樓的架勢。
朱漆大門敞着,可見樓内燈燭晃耀、門楣上懸着一塊黑底紅字的匾額,筆鋒淩厲,似劍削刀刻。飲鋒樓三個大字在昏黃的燈火映照下,透着一股肅殺之氣。樓外設有圍欄,門前兩名彪形大漢抱着手臂,眼神冷漠地打量着來往的行人。
師韻等了片刻,見行人匆匆,卻無人踏入。她心裡琢磨着,這莫非還不是尋常酒家?
她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骨哨,定了定心神,昂首闊步向大門走去。
門口袛應的夥計見她前來,眉頭皺起,露出一絲不耐,伸手一攔道:“哎哎,這裡不是誰都能來的!哪家小丫頭迷了路,走遠點——”
“我受孤狼之托,來給他打點吃食回去!”
韻兒挺直了腰闆,面無懼色。
“孤狼?”
小夥計看到她胸前的骨哨,眼神一下就變了。他輕蔑地笑了笑,随即意味深長地吹了聲口哨,戲谑道:“诶喲喲……怎麼年紀輕輕就被瘋獸惦記上了,啧啧啧……”
周圍幾名酒客聞言,紛紛投來饒有興味的目光,有人哼笑道:“沒想到,他還真是個男人哈!”
另一人嗤笑:“怕是瘋得厲害,有心沒力啊!哈哈哈哈!”
師韻面色未改,隻是對這藏污納垢之處多了一分厭惡。對那時而清醒時而瘋癫之人,多了一絲憐憫。即便他曾是是久經沙場的悍将,淪落至此,不過遭人恥笑的孤魂罷了。
韻兒月眉一挑,冷言道:“不讓進?”
“沒沒沒!”
小夥計一哈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狼夫人請!”
衆人又是一陣哄笑聲。
師韻對他們的譏諷之言毫無興趣,她擡步踏入樓中,見這兩層小樓,酒客衆多。觥籌交錯,樓内絲竹聲缭繞,女子嬌笑,酒香與脂粉氣混雜,人聲鼎沸。
既是喝花酒定有娘子作陪。韻兒環顧一圈,走上二樓。臨窗的長桌上坐了兩三個漢子,各個短小精悍。為首者攬着一個淡妝濃抹的嬌娘子,推杯換盞,口若懸河。餘下二人一邊與他拼酒,一邊阿谀奉承。
“一趟跑得值,死胖子那般摳門,居然出手這麼大方!”為首那人哈哈一笑,舉起酒杯,“來,兄弟們,喝了這杯,改日再進山,定要撈個更大的!”
旁邊一人砸了砸嘴,哼道:“可不是嘛,他倒是賺得心安理得,可咱們背着一大捆藥材翻山越嶺,是差點連命都搭進去!”
“誰讓你要走北坡?”另一人嘲笑他道:“屍骨成堆,能是好走的路?虧你還有命回來。”
“算了算了,不提那倒黴事。”為首者接過嬌娘斟滿的酒盞,“今晚痛快喝,等過兩天風頭過去,咱們再去西嶺那邊看看——聽說那裡最近有一處舊戰場翻出來,不少好東西!”
“诶,大哥有所不知!西嶺給封了!”
“封了?誰封的?誰他娘的敢在夜隐關的地盤封山?!”
兩個小弟見他似要拍案而起,慌忙将其拉住,讓其稍安勿躁,并指了指一旁的簾子後。
師韻這才發現,二樓的裡側有個單獨隔出去的小間,挂布簾,設屏風,好似是個密談之所。韻兒随手順了個酒盞,走到屏風下的小桌一坐,定下心神,窺聽屋内的對話。
說話之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怒氣沖天,殺意難掩。
“……刀勞鬼呢?”
無人應聲,空氣短暫地凝滞了一瞬。
“我他娘的問你話呢!啞了?!”
那人的拳頭砸在桌案上,震得幾隻茶盞東倒西歪,發出清脆的響聲。
“沒沒沒……!”
另一人吓得顫顫巍巍,帶着哭音答道:“那人……比我們預想的更棘手……!”他吞了口唾沫,聲音有些發澀,“刀勞大人……沒能拿下……反被……了了性命……”
“什麼?!”
隻聽叮咣一通亂響,想是屋内的桌椅被踹了翻,杯盞落地。
“廢物!你們這麼多人,竟能讓他殺了帶頭的?!我要你何用?!”
韻兒心頭一緊,她十分确定這屏風後怒反盈天的,便是那日在富貴賭坊交過手的鬼面山魈。聽他的意思,好像派手下去抓了人?抓了誰?該不會是甯百川?!
師韻捏緊酒盞,側耳又聽。
“殺了他,你就能立刻找到接替刀勞的人了?”
诶?怎麼是個女子的聲音?
韻兒屏息凝神,聽那女子又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喘氣的,比躺着的有用。”
那聲音清冷,不徐不疾,卻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壓制力。
山魈冷冷一哼,将桌案返回原樣,忿忿地往高椅上一坐,森然道:“他娘的……刀勞鬼沒了,誰來帶兵突擊?”
那女子淡然道:“我去便是。”
“你?”山魈冷笑了一聲,語氣滿是輕蔑,“怕是不禁砍罷。”
女子不為所動,隻是淡淡道:“正面強攻确實不是我的強項,但這次行動,也不是隻有殺戮?”
山魈敲了敲桌面,似在權衡着什麼,半晌後,他低聲道:“我再想想辦法。诶!囚車呢?”
手下慌忙答道:“寒鐵坊的孫鐵匠正在趕工!今晚就能送去角樓!”
他們真的抓了甯百川?!
師韻月眉緊蹙,思量着自己雖與甯掌櫃沒什麼交情,可也不能放任他被這些亡命之徒奪了性命?正猶豫的時候,忽然聽到屋裡傳來拉椅子的聲音。
“我去角樓看看。”
“呵?”嗤笑了一聲:“怎麼着?你還憐香惜玉了?”
那女子淡淡道:“交給你的那些手下,要是成了個死人,我看你還有什麼戲可唱。”
空氣微微一滞,片刻後,山魈哼笑了一聲,不再多言。
簾後人影晃動,一灰衫女子踏出小間,順着樓梯朝外走去。她以披風遮住頭面,不辨樣貌。師韻躊躇片刻,暗自收斂氣息,緩緩起身,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夜隐關的鐵匠鋪,比城中其他鋪子更顯得狂躁不安。煉爐中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屋檐,鐵砧上火星四濺,铿锵之聲連成一片,濃烈的鐵鏽味和炭灰混雜在空氣裡,嗆得人喘不過氣。
绫時在門外往裡探了個頭,見屋裡擠滿了人,他們屋裡屋外搬來運去,各個忙得滿頭大汗,腳打後腦勺。
阿時琢磨着這麼些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還不如借此機會去他處轉轉。他剛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一隻厚重的大手便猛地扣住他的後領,拽得他一個踉跄。
“來得正好!”
膀大腰圓的孫鐵匠滿臉大汗,胳膊上卷着一條燒得烏黑的抹布,粗聲罵道,“快幹活!這堆鐵矛、弓弩都得裝車,動作利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