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時愣了一下,回頭一看,鋪子裡橫七豎八地堆着成捆的長矛、刀盾、弩箭,烏沉沉的鐵器泛着冷光,數量遠超尋常兵器鋪的規模。
他心裡一頓,嘀咕道:“我的老天,這麼些鐵家夥,是要去打家劫舍不成?!”
“哪那麼些廢話!”
孫鐵匠把他往前一推,“麻利地幹活!”
绫時一縮脖,心不甘情不願地加入到搬運兵器的隊伍中。他抓起一把長矛,抗在肩上,走到屋外,擡手往車上一扔,然後又回到鐵匠鋪内。
“一次多搬點!”
一個工頭打扮的人,将一捆鐵箭扔到他懷裡。绫時驚呼一聲,差點被劃破了相。接過手他才發現,這些箭矢長短不一,有粗有細,有的甚至沒有箭頭,想來是四方搜刮,或是趕工而制。
“快快快!半個時辰内都裝上車!”
绫時埋頭幹活,心裡面倒是把這些兵器的流向猜了百八十遍。可除了打家劫舍,盜賣軍器,他也想不出别的了。這夜隐關當屬宋夏邊境,難道說這些東西,是要倒賣給羌賊的?
等到最後一車兵器裝滿,負責押運的幾名工頭一揮手,吆喝着讓馬車起行。沉重的鐵輪碾過石闆,夜色中發出沉悶的咯吱聲,滿載武器的車隊緩緩消失在暗巷的盡頭。
其他人都随着馬車沒了蹤影,绫時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看天色微微亮,估計得回驿站了。他一是不放心将師韻單獨留在孤狼身邊,另一方面,蕭老爹不還安排他做飯來着?
真是個會使喚人的糟老頭!
阿時暗暗罵了一聲。他正要悄悄溜走,沒想到背後一隻厚實的大手再次落在他肩上,把他死死扣住。
“哎哎哎——我幹完了啊!”他下意識掙紮。
“我沒說完能算完?”
孫鐵匠的臉色比夜隐關的烏雲還陰沉。
“折騰老子多少個通宵!快半個月沒合眼了!”他擰着眉,猛地扯開領口,露出脖頸間被爐火熏出的黑痕,嘴裡嘟囔着:“再這麼下去,遲早得進棺材!”
他一把攥住绫時的衣領,将他拽到角落,手指點了點那輛陰沉沉的囚車,聲音沙啞:“去!把這鐵籠子送到角樓去!””
“……哈?”
绫時扭頭一看,才發現鐵匠鋪内角落裡,還停着一輛加固過的囚車,鐵欄粗重,底部包了寒鐵。車廂裡墊着一層稻草,不知是給誰準備的。
“這啥玩意啊!”
“要你廢話!”
孫鐵匠抓起馬鞭,一把塞到绫時手裡,“推到後院去,拴在馬背上!角樓就在城門正北!到了地方自有人接應!送完趕緊滾蛋!”
绫時皺了皺眉,餘光瞥了一眼那囚車,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預感。他思量着與其忤逆鐵匠的意思,倒不如借此機會去看看是哪個倒黴蛋要被關起來。于是故作不情願地接過缰繩,費盡全身力氣将囚車拉到院中,牽着馬匹離開鐵匠鋪,尋那角樓而去。
鳳翔城。定遠将軍府。
書房内燈火搖曳,昏黃的燭光舞動跳躍,卻無法驅散深夜的沉悶。窗外夜色如墨,偶有風吹過,拂動案上的紙卷,發出微不可聞的簌簌聲。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檀香,卻掩不住衆人的凝重神色。韓儀端坐案後,眉頭深鎖,眼簾低垂。韓佑承立在他身側,緊緊握着雙拳,指節泛白,微微顫動的手背暴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窗前的绫雲一身素衣,負手而立,月光潑灑在他肩頭,映出幾分清冷出塵的神色,仿佛身處此地,卻又遊離于塵世之外。
阿真跪倒在地,身體微微蜷縮,面朝韓儀,不敢擡頭。都渚怒不可遏地按住他的肩膀,目光如刀,仿佛下一刻便要将這孩子撕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屋中的楠木書案上。
一枚腰牌,一個布囊。
“是門衛傳進來的?”
韓儀的語調冷靜,但嗓音幹澀。
韓佑承颔首道:“是個小童,受人差遣交與的門衛。他們一見腰牌,不敢耽擱,慌忙送了進來。”
“說!”
都渚爆喝一聲,将阿真提起:“你到底幹了什麼?!”
都渚以為這屁大點的孩子定會被一聲怒吼吓破膽,但是阿真歪着頭,垂着眼,完全不為所動。
都渚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他好像完全不覺得痛,隻是将頭換了一個方向。
“你這小兔崽子——”
“都将軍!”
漪瀾藥仙看不過去了,打斷了他繼續施暴。绫雲大步上前,讓都渚把阿真放下。沒了外力的制約,阿真晃晃悠悠地往書房的門口走。绫雲靈機一動,招呼韓佑承擋在阿真身前。阿真看到韓佑承,停了一瞬,突然字正腔圓地開口道:“左郎君,你要的東西在夜隐關。”
他說完這句,兩眼一翻,徑直昏了過去。
绫雲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而後向屋中衆人道:“這孩子中了蠱毒。昨晚辛念聽到的那一段古怪的羌笛,是毒發的引子。而這毒顯然是他在弄班的時候,就被種下了。聽到笛聲之後他便會尋找阿佐,并将口信捎與他。”
“混賬東西!”
都渚一拳擊在屋柱上,低喝道:“所以那樂師趕盡殺絕,獨獨把這娃兒留下!真他娘的歹毒!”
韓佑承從藥仙手中接過阿真,安置在了屋中矮榻上。右郎君坐在阿真身旁,低垂着頭,肘撐雙膝,喃喃道:“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刺殺爹爹未遂,這又擄走阿佐!這夥鬼面之人究竟與我韓家有何仇怨?!”
韓儀等了片刻,最終還是将手伸向了那個布囊。
“法修小心有詐!”
绫雲提醒道。
“不礙的。費盡千般心思,反而不會在這東西上做什麼手腳。”
他将布囊拆開,掉出兩樣東西。一撮染血的青絲,一份潦草的手書。
看到青絲的一瞬間都渚驚呼出聲,但很快緊緊閉上了嘴。親生骨肉身陷危難,誰能痛過生身父母?
韓儀依然面無表情,他深吸口氣,打開了信箋——
定遠将軍親啟
昔年所困,今朝可解。汝子亦在局中,性命如何,端看将軍之決斷。
此事,非惟尊座所知。西賊聞訊,已遣人往關中,意圖奪之。将軍若不速行,恐怕彼輩搶先一步,屆時,汝所失者,豈止一子?
雞鳴之前,夜隐關候君。
山魈
“什麼意思?!”
都渚還是沒忍住。
韓儀重新将手書折好,凝眉道:“他們,是烏池一戰的舊人。将戰事失利,大帥殒命怪罪于我。但他們所要的,又不單單是我的性命。他們擄走阿佐,将消息賣給黨項人。若不能将之救回,不隻是性命堪憂。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佐兒天性爛漫但軍紀嚴明,怎會輕易出城……”
“将軍此惑,文懿可解。”
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蔣文懿扶着一人徐行而來。那人身披傍地輕裘,将頭面雙耳都牢牢罩住。似是極度不願撞見外人。
“珑兒!”
“玉珑!”
韓儀和绫雲趕忙起身迎了出來。将軍從文懿手中接過夫人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攙扶到桌旁,安頓她坐好。
“夜色已深寒氣逼人,你怎麼出來了!”
東方玉珑察覺到屋中人數衆多,将披風裹得更緊了些,隻露出口鼻。她雖然掩去面相,口吻卻是從容不迫,甚至帶了一絲隐怒:“既然知道佐兒生性爛漫,就不應将他整日整夜關在将軍府。他這孩子向來有擔當,豈會因捕風捉影的口信失了分寸?隻是擔心他人安危,一時情急。”
蔣文懿見東方夫人抿住雙唇不再言語,輕聲加了一句道:“是韻兒……韻兒留了兩支竹筒,隻身前往夜隐關了……阿時也不見了定是跟了去……左郎君聽阿真那樣說,恐以為韻兒被俘。所以才……”
韓儀擡手示意文懿不必再言,他思忖片刻,将兩隻厚掌搭在夫人肩頭。
“依夫人所見,當如何如何處置此事?”
東方玉珑穩穩地坐在将軍的桌案前。她将雙肘端放于桌面,屏息凝神,不發一言。窗外枝搖影動沙沙作響,屋内燭火跳躍,聲有呲呲。
良久,她摘下鬥帽,睜開朦胧的雙目,沉聲道:
“吾兒莽撞,為尋一人而視軍命為無物,落入賊手,生死未蔔,自食其果。鬼面賊寇,挾親制人,居心叵測,然其罪惡,豈止禍我韓家?
若坐視不理,今日可挾我韓氏,明日便敢要挾朝廷。然我大宋将門,豈容宵小恣意脅迫?既敢伸手,便須斷其爪牙,以正國威。
妾身愚見,出兵與否,交由将軍定奪。”
定遠将軍闆正的面孔上終于浮起了一絲笑意。
“都渚聽令!速調鳳翔廂軍十都兩營,于一個時辰内集結安遠門外!佑承暫留鳳翔,坐鎮府中,待我号令。鬼面賊寇狂妄挑釁,便叫他們自食惡果!大宋兵鋒所指,逆者必誅!即刻出兵,上陣殺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