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時想都不想開口就道。
“他不能來!”
韓佐年咬着後牙,紅了眼眶:“我無視軍令私自出城,落入賊手沒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爹爹受官家之命駐守鳳翔,豈能因我一時糊塗而調兵遣将?!我違反軍紀死不足惜……”
“你給我閉嘴!”
绫時沒好氣地打斷他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死不足惜的!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也是你兄嫂的!是你爹娘的!是所有牽挂你的人的!韓将軍是久經沙場的大将軍,怎麼應付鬼面人這等烏合之衆,他能不知道嗎?相信你爹行不行!”
阿時彎腰拿起碗,又将飯菜各都添了一些,端到韓佐年面前。
“當然也不能光指望他……你先吃口東西撐着點,我想想還有什麼法子,套點消息出來……”
韓佐年心頭一熱,乖乖張開嘴,由着绫時給他喂飯。忽地,兩人聽到監牢側方的牆闆吱呀作響。
壞了!
隔牆有耳!
绫時眼疾手快,抄起一截鐵鍊,準備跟沖進來的人拼個你死我活。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兩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隻見一道纖細的身影閃進牢房陰影裡。
看到來者,二人均是一驚。
“韻兒!?”
“師娘子!?”
師韻月眉緊蹙,眼眶微紅,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韓佐年,險些落下淚來。她勉強忍住情緒,快步來到二人身前。
“你看到了……?我去艮舵密室偷了那半張地經圖……?”
韓佐年略帶腼腆地别過目光,嘀咕道:“但我也沒想到,你真敢走啊……”
師韻真想揍他一拳,可又下不去手:“所以……你是為了追我出的城……?”
韓佐年這回更不好意思了,他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突然靈光一現,來了一句:“萬一我跑的夠快,不就把你攔下來了嘛!”
“胡鬧!”
韻兒氣得一跺腳,忍不住擡高了音調,“你堂堂翊麾校尉!不在駐地待命,追我作甚!?”
韓佐年抽抽嘴角,擠出一抹笑:“我——也沒白跑一趟啊——那幫鬼面人設伏抓我,我還幹掉了他們一個頭目嘞!”
绫時咧咧嘴,忍不住揭他短道:“那你怎麼還在這?”
韓佐年瞪了他一眼,哼道:“他們人多勢衆!……我運氣不好。”
三人短暫相視,都有些無奈,但也微微松了口氣。師韻拿過碗給韓佐年喂飯,左郎君面上一紅,倒是沒有拒絕。
绫時歪着腦袋想了想,嘀咕道:“所以那個囚車是用來關你的。鐵匠鋪那些兵器是準備對付韓軍的……那麼些兵器,少說也得有千把号人,再加上有埋伏,他們熟知地形,得是一場硬仗……你知不知道,他們會在何時動手?”
“聽那鬼面娘子的意思,應是明日……”
“還有十二個時辰……”
绫時喃喃道,“得想個萬全之策……”
酒足飯飽的鬼面衆大踏步地回到監牢,見小幾上盤光碗淨,小厮垂首站在門口,冷冷一哼道:“斷頭飯吃得還這麼香。行了,滾吧。”
一抹紅雲橫跨天際,朝陽即将降臨。夜隐關的東南一隅,有舊廟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檐角坍塌,殿門半掩,一塊破舊的匾額歪歪斜斜地挂着,上頭的金漆早已剝落,隻能勉強辨認出“金沙”二字。
寺廟四周,香客石階已被野草吞沒,殘破佛像滿是裂痕,供桌傾倒,神像斷裂,隻餘一隻手孤零零伸向半空,似向無人的世間傳播救贖。夜隐關裡如今盡是亡命之徒,無人信奉神佛,卻也不敢貿然造次。故而這小廟遺世獨立,飲盡風沙。
風從破敗的窗棂灌入,卷起地上的塵埃。師韻站在廟門前,靜靜地打量着這座早已被遺棄的廢墟,眉頭微微蹙起。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找幫手。”
绫時從懷裡拿出一枚彈丸,不太确信地掂了掂。
“沖出将軍府時撞上了辛管事,他說知道攔不住我,但讓我收下這個。說是當年墨黎谷運作之時,有墨黎弟子駐紮燕颔小鎮。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不知他們還在不在,但危機之時點亮煙花,說不定有人回應。韻兒你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咱們賭上一賭。”
呲——
火星竄起,迅速吞噬了引線,刹那間,煙花騰空而起,在晨曦的天幕下劃出一道微微顫抖的弧光。
砰!
金光四溢,如盛放的梨花,又似凋零的殘星,在微亮的天色中稍縱即逝。
“不好……天都亮了,不知還有沒有人能看到……”
阿時嘀咕道:“不過放都放了,等會看吧……”
兩人靜靜等了一會兒,四周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破廟的檐角,帶起銅鈴輕微的搖晃聲。
正當绫時忍不住要開口說話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師韻眼神一凜,立刻拉着他往廟門一側躲去,隐入暗影之間,屏息靜待。
來人步伐沉重而有力,帶着幾分急促,顯然是一路快步趕來。隻見他走到廟前,警惕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旋即兩步竄進了破廟,動作敏捷,顯然身手了得。
然而,廟中空空蕩蕩,隻有冷風拂過殘敗的佛像,似乎連神明都沉默不語。
那人站在廟中,靜默了一瞬,冷冷地開口,嗓音低啞如刀鋒刮過老木:
“既然燃放了金花,為何無人上前?”
绫時與師韻相視一眼,猶豫片刻,才自陰影中走了出去。
“隻是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來人會是你,甯掌櫃。”
甯百川緩緩回身,認出了少年身後的小娘子。他眯起眼眸,殺意四起,右手已悄然握住了單刀。
绫時迎着他的目光,倒是不卑不亢的問道:“敢問甯掌櫃,胡天飛雪是何故?”
甯百川聞言一怔,顯然未曾料到小小少年竟知墨黎暗語。他眼中掠過一絲疑慮,沉默片刻後,低聲道:
“塞外征人羨梨花……你們,是辛念的手下?”
“也可以說是東方夫人的手下。”绫時糾正他道。
廟中光影交錯,破敗的香爐内隻剩下些許灰燼,空氣中彌漫着腐朽的木香與微微的塵埃氣息。甯百川手握單刀,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绫時與師韻,“爾等點燃金花,召集墨黎舊部所為何事?”
時間緊迫,绫時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道:“韓将軍之子左郎君中計被俘,眼下正關在角樓的囚牢裡。鬼面人要拿他當誘餌,引韓将軍入關,将他一舉殲滅……”
他頓了頓,眨眨眼,補了一句:“左郎君是東方舵主的親生骨肉,咱們要想法子救他,甯掌櫃可願助我們一臂之力?”
甯百川聽完,卻隻是冷冷地嗤笑了一聲,聲音淡漠,透着一絲不屑:“當年,谷主解散墨黎谷,沒給我們半點解釋。舵主承諾幫我找到幼弟,可他們最後給我的,隻是一具屍體。”
他擡起頭,眼神漠然,“幽谷已散,我與爾等兩不相幹。再說韓法修當了将軍,早知有馬革裹屍的一日,何需我等相助?”
他話音未落,轉身便走,然而剛邁出一步,聽身後那小娘子道:“兩不相幹?既然如此,那你為何看到煙花,還是來了?”
甯百川腳步下一頓。
師韻盯着他的背影,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有力:“墨黎谷的煙花你還是應了,艮舵的暗語,你依然記得……”
“你說你不是墨黎谷的人了,”她目光幽沉,“可你手裡的刀,還在為那段往事震怒。你的不忿,是谷主的不解釋,舵主的不作為,卻不是對幽谷的憎恨。”
甯百川目光微斂,指節緩緩收緊,握刀的手背微微泛白。
氣氛僵持不下,绫時上前一步,補了一句道:“在賭坊的時候,你就沒想置左郎君于死地,而且你不是想手刃山魈,為弟弟報仇?”
他咧嘴一笑,眼裡帶着狡黠的光:“這機會,不就來了?”
天色大亮,晨霧被日光驅散,夜隐關的街道在一夜喧嚣後終于歸于沉寂。細碎的塵埃在晨風中微微飄揚。
空氣中彌漫着昨夜未散的酒氣,與新起的炊煙交錯,街角的攤販陸續支起破舊的棚布,擺上熱騰騰的湯面與燒餅,等待第一批清晨的客人。道旁枯木上挂着零星的破布條,随風微擺。
蕭老爹邁步踏入孤狼的住處,推開半掩的門,腳下不由得一頓。
屋中淩亂的物什已被收拾妥當,散落的衣甲整齊摞放,案幾上的灰塵拭得一淨,幾隻粗瓷茶碗倒扣其上。角落裡堆積的幹草與破布不見蹤影,潮濕黴腐的氣息亦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淡淡的藥香。
窗棂重見光亮,晨光透入,映在換了新褥的舊榻上。桌案上擺着一碗尚有餘溫的藥湯,幾味草藥捆紮整齊,藥罐歸置井然。曾經破敗荒涼的屋子,如今竟透出幾分人煙氣息。
孤狼坐在窗前,任由小娘子精心梳理他散亂的長發。他沒有抗拒,目光微垂,臉上的血污已被清理幹淨。盡管他仍沉默寡言,眼底卻少了幾分瘋癫的戾氣。
“老爹來啦?正想着去喊您呢!”
那小夥計端着兩碗熱騰騰的湯餅從夥房轉出身,放在拾掇一新的桌案上。桌上還有幾道小菜,一碗藥湯。
“來來來您快坐!這剛出鍋還熱乎呢!”
绫時拉開椅子,取下搭巾将椅面拂了拂,誠然就是酒肆跑堂的模樣。
蕭老爹坐在桌前,端起碗筷,熱湯入口的瞬間,這個年過花甲的老叟陡然升起一股恍如隔世之感。一步錯,步步錯。若是當年沒走那一步,如今的自己不也是兒孫滿堂,頤養天年?豈會在這荒郊野冢,苟且偷生?
湯餅騰升的熱氣遮住了老者氤氲的雙目。
罷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唯有以韓賊性命,慰我兒亡魂!
蕭老爹放下湯碗,憤然起身,“今日雜事繁多,你二人去把老夫的居所也拾掇一番,然後在這伺候孤狼,莫要在街上亂竄。”
“您放心!”
绫時給出一個開朗的笑容,“我倆得把這些草藥好生收拾,且有的忙呢!那您日跌時分回來?我給您備上晚飯?”
蕭老爹在門口頓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拄着手杖一拐一拐地,邁入日光之中。
待老者的背影被晨光吞沒,绫時斂去笑容,回過頭看向孤狼道:
“前輩,你想不想,離開這裡?”